周賢原是急忙忙迫匆匆,到此時反倒是能沉下心來,溫一壺酒遞過去了。
“大夫幾經囑咐,老夫不適宜再貪這杯中物了。”魏康擡手一推,“若世子有好,自飲無妨。”
周賢沒把酒杯收回來,就這麼端着:“王爺不好此物?”
“愛極了,”魏康解釋說,“然不便飲。”
“呵呵呵,愛極了,怎會因一時病痛割捨?”周賢笑道,“更何況千歲已是將死之人。這一席宴罷我就要殺你,還擔心飲酒傷身嗎?”
魏康以手撫額,恍然大悟一般:“啊,世子所言不錯,是本王着相了,這酒當飲。勞煩世子爲我溫酒。”
“唉,這就對了。”周賢也給自己斟滿一杯,“我以前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好喝的,就仗着自己身子好,怎麼喝都行,別人勸就飲了。直到我做了階下之囚,受困囹圄之中,才品出來這酒的滋味,非同一般,不懂的也明白了。不由得讓我想起來很久以前聽過的一首歌。”
魏康傾身詢問:“是什麼歌呢?”
“《大氿歌》。可惜此處無有我用的琴,不然奏一曲給千歲聽也是無妨。”周賢手扶着桌案,“不若您爲我敲盞,我來唱給您聽如何?”
“好啊,哈哈哈,妙!我得是幾十年沒聽過別人要我敲盞喝歌了。”魏康一口飲盡杯中酒,端起筷子來敲着杯子,“是什麼曲牌?”
“嗯……”周賢斟酌了一下,“這個曲牌千歲恐怕不熟悉,我也敲,您合着就好。”
魏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啊哈哈哈,來來來!你唱便是。”
周賢敲了個節奏,開口就唱:
“土生木釀水中火,金樽玉液小乾坤。文癡武客三點血,江湖相見半盞春。
一白忘憂再消愁,三碗同天競風流,浮雲蒼狗爛柯泥,唯此醪糟誠不欺。
花槍風雪挑葫蘆,哨棒過崗打猛虎。謫仙對影撈玉蟾,詩聖放歌擊浪還。
大甕一揚傾江海,飲日吞月胸中來。大夢一場三千載,悲喜穿腸莫掛懷……”
這首歌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周賢氣脈悠長,帶一點崑曲的腔,張弛有度,當婉轉則柔,適鏗鏘則剛。
“真是聽到人心縫裡去了。”魏康輕嘆一聲,“世子爺,哪怕以此爲生,也餓不着自己了。”
“王爺玩笑了。”周賢又把魏康杯酒添滿,“這首歌是不錯,我當不得這樣的評價。”
“酒也喝了,歌也唱了,好一個‘浮雲蒼狗爛柯泥,唯此醪糟誠不欺’。”魏康品了品歌詞,“世上又有幾人當真能做到‘大夢一場三千載,悲喜穿腸莫掛懷’?世子爺,你不老實,你這是在用曲中的字句,來敲打本王。”
“唉!可不敢這麼說。”周賢一拍手,“無非是有感而發。”
魏康輕笑了一下:“世子想知道什麼?本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爲什麼一定要尋死呢?”周賢問,“還非得是由我來動手。”
“因爲這天下需要你殺了我。”魏康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餘私講,我與你有舊怨深仇;對公說,你不殺我,長公主得位不穩。可願聽我一個將死之人,多嘮叨兩句呢?”
周賢一伸手:“願聞其詳。”
魏康微闔雙目,沉身在椅中,柔聲道:“本王弱冠之年,三元及第,嬌妻在懷,得蒙器重,腹內錦繡萬千,凌雲壯志豪情。次年三月,過吏選赴任江南。本以爲,人間天堂,行路無素衣者,魚米之鄉,飲食絕重米椿。未曾想目之所及,餓殍遍地,山林斷綠,易子而食。災年可宥,從無賑濟之跡,朱門煌煌,尤聞絲竹之聲。
陳表上書,猶如泥牛入海,精理細治,不過九牛一毛。貧勾連,相疏導,吏丁沆瀣一氣,令不下,命弗通,官場詭譎荒唐。”
周賢的面色也跟着難看起來:“少年熱血,被兜頭澆了一潑冰水,這滋味不好受。”
“雖有泰山白公坐朝當嶽,本王若是束身自好,不與豺獠爲伍,怕是此一生便只能戍守江南了。”魏康長嘆一聲,“先帝無能,窮兵黷武,民生凋敝,兩朝餘澤,傾之殆盡。廟堂上盡虎狼,江湖中皆賊寇,若無白公一衆,大林氣數盡矣。本王阿諛奉承,輾轉杯光酒色,網絡黨羽,搭構攀天之梯。未到不惑,位極人臣,古往今來,不多矣。”
周賢點點頭:“不錯,即便是靠着泰山在朝中的影響力,王爺若無翻雲手段,也難做到這種程度。後世記錄,必有濃墨重彩。然後呢?”
“此以後?”魏康大手一揮,“此以後我就漸漸架空了先帝。興官田並農桑,治水利廣通商,辦開蒙之學,不使民愚,處考績之業,以遏官貪。吾初任時民生凋敝,到如今欣欣向榮。此可見可鑑,你說是也不是。”
“不錯。大林有王國來朝氣象,民間也還算是安樂太平。”周賢點點頭,這些事否認不了,“官田無垠,只要肯幹活就有飯吃,調糧不必再苛丁乏吏。工商之事,惠利之本,國庫充盈,自然馬壯兵強。人都道你魏康貪權,卻無人敢說你沒有治國之能。”
“也正因如此,先帝將古之際,我慌了。”魏康苦笑着說,“大林江山,要迎來一位怎樣的帝王呢?平南王不喜廟堂之高,行俠義之名,然無大略,不過爾爾。寧王懦弱,荒廢政務,紈絝習氣深重。哪怕得先帝偏愛,也難當大統。”
“所以你打算取而代之。”周賢給魏康添酒,“雖無天子之名,卻行天子之實。”
“不錯,周穆宣是最好的人選。”魏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嘶——我不但是攝政王,更是天子之師。本以爲有我訓導十八年,不論我落得一個什麼下場,有這樣一位帝王在,大林朝仍能欣欣向榮。”
“但是我父起兵了。”周賢插了句話,“這在你的計劃之內嗎?”
魏康大笑三聲:“哈哈哈,若不然怎麼說,你父胸無大略?寧王忍讓,蓋因其無心。平南王如此,出於皇親之則。他哪怕覺得我的政令是對的,也容不下一個外人把持朝政,挾天子據令出而沒川澤。你父衆望所歸,一聲呼聚攏半壁江山,能人異士不計其數,然而他甩不脫自身江湖習氣,總留存一點婦人之仁。若非如此,也不會以淮河爲界,峙據十年!”
“那你爲什麼非殺他不可呢?”周賢皺眉問道,“即便軟禁,與你也無異。”
“非也非也,世子還是太過年輕,想當然了。”魏康搖搖頭,“當今聖上得位不正,我這個攝政王更是衆矢之的。你父不死,義軍不斷,內亂不休。更何況你父死了以後,這不是還有打着他的名號,要行刺我的人嗎?”
“你沒想到這些人是周穆宣的安排?”周賢追問。
“哪裡能想到呢?”魏康又是搖頭,“我忍辱負重,與虎狼勾結,攀天得權以爲天下蒼生得救,後對今上諄諄教誨,唯恐他行差踏錯。待其親政,爲表忠心,我還撤去了對他一衆親臣的監視。若是哪一日我入宮時被擒拿,聖上宣我多少條死罪,我也心甘情願。萬沒想到……”
說到這裡,魏康哽咽了起來,長嘆一聲,掩面飲酒:“不說了,我作爲老師,實在是不合格。”
“那你如今尋死……”周賢還有疑問沒被解開。這是一開始就提出的問題。
“本王不能是個好人,非得是貪權慕勢的奸佞小人不可!”魏康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撂,猛張大了雙眼,“當今聖上是我的傀儡,毫無建樹,更不懂治國之道。只有這樣,長公主才能廢輟當今,只有如此,你才能勸退那些江湖中人。”
“你早就考慮好了?”周賢的眉頭並未舒張。
“早在我假造遺詔之時,便想到我不得好死。”魏康乾笑了幾下,沒能發出聲來,“但只要大林江山存續,百姓各有所安,我死不死又能算得什麼呢?況且我已貪生至慕,還能有什麼所求?”
“所以在你的安排下,殺你是長公主的功績,而我是長公主的人。”周賢總算捋順了前因後果,以及魏康的打算,“你又是怎麼認定長公主是明君仁主的呢?”
“本王開始還想過,若是當今夭折,又當如何?”魏康收了表情,示意周賢爲他添酒,“我觀察長公主也並非一日兩日。忍辱負重,假刊罵名,胸中韜略,不下於我。”
周賢一愣,進而苦笑着搖頭,也不知該說是魏康對周玉嫃的評價高,還是太過自負——可能是兼而有之吧。
“陛下所犯罪行,要由那些親帝的官宦承擔,天家只可以失察,不能有污名。”魏康放下筷子,“此以後的事情,就與我無關了。世子爺,我這番話,你是信也不信?”
“說實話,我信不信都沒什麼關係。”周賢站起身,長嘆一聲,“反正在我看來,你和周穆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無妨,但求世子今日此時,賜本王一死。”魏康也跟着站起身來,拱手抱拳,“提我首級直入皇宮吧,我還留了些禮物給你,你可去找長公主討要。”
周賢擺擺手:“如此說,於公於私,我也必須要殺你。”
“不錯。”魏康點點頭。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周賢擡手一指,壺中酒液上行,聚在周賢的指尖,凝結成了薄薄一片冰。
“哦,用酒送我上路嗎?哈哈哈哈……”魏康理衣正冠,笑着說,“本王話已說盡。”
周賢閉目擡手:“那好,王爺,我留你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