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只覺得自己腦子裡裝的是一團漿糊。這數日來他都魂不守舍,行路也仿若踩在棉花上,這一腳還飄搖搖在雲端,下一步已然墜了深淵。
岑秋風已然帶着孔諍言方丹夫婦二人返回了青要山,一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卻是把周賢等一衆小輩留在了京城。
畢竟這動盪要持續好久,最荒唐莫過於,周賢暫時住進了皇宮。就在當初軟禁孔諍言和方丹的別院。沒人陪他,那些宮娥才女小太監們,對周賢態度十分恭順,一口一個世子爺地叫,可也不是能說話的人。
對邪教和極樂館的案子最瞭解的人,就是郭子衿。周玉嫃許她一十六道令箭,準她調兵遣將。這正是郭子衿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沒空入宮來找周賢說話。
李桐光官復原職,仍舊做鎮撫司的千戶。他受命協同郭子衿辦案,也沒時間顧及自己師兄。
偌大一個院子,周賢居然露出了冷清的滋味。也好,一個人冷靜冷靜。周賢甚至還找到了當初夫婦二人住在這裡時寫的帖子,沒起名,周賢便稱其爲《傷兒帖稿》。
因爲它沒被完成。筆跡凌亂不堪,處處塗塗抹抹。孔諍言沒寫幾句便是難以成文,方丹接過來接着寫,卻終究是擱了筆,留下一篇斷章。似乎是在行刑那一日寫下的。
頭一次殺人,殺得是周江遠的殺父仇人,周賢心裡卻仍舊很不是滋味。到魏康死,周賢都不能相信他對周穆宣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
然而人已經死了,蓋棺定論。魏康就是一個治世能臣,挾天子的梟雄,大林朝的罪人。滿天下文臣武將此一時都愁得睡不着覺,魏康伏法,皇帝退位,周玉嫃登基坐殿,天下間還有比這個更大的事情嗎?
哪怕新皇坐殿以後,抓了滿朝文武中的三分之一,翻出了驚天大案,將在中原猖獗已久的邪教一網打盡,派兵圍剿蟒山,搜出山腹內的極樂館,這都不算是什麼大事了。
爲什麼這麼愁?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有人受過魏康的恩惠?有多少人和這位權臣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雖說法條中明令禁止官員在班結黨,但世上又哪有不在某派之中的官員呢?
魏康被世子爺殺了,夫人在次一日懸樑自盡,忠文王府也被查抄也被查抄封禁,原屬於魏康這一派的官員,全都膽戰心驚。在朝中中立,或是有意疏遠魏康的那些人,這個時候可得了依了,都不夠他們得瑟的。一封又一封奏章連着遞上去,要麼是數落魏康犯下的罪狀,要麼是痛斥魏康黨羽在朝營私。
可是原本跟皇帝親近的那些大小官員,基本上都抓起來了,再把魏康這一派的人全都辦了,朝中還能剩下幾個人?
更何況知道魏康是爲什麼死的周玉嫃,壓根兒就沒看這些奏章,全都堆在一處,找個宮娥來,挨個蓋戳。戳上就兩個字:已閱。
魏康死了,周穆宣退位了,憑什麼就讓周玉嫃這樣一個女流之輩做了天子?
其因有三。
一則使魏康伏法的是長公主。世子爺孤身犯險,爲父報仇殺惡賊,也是得了長公主的授意。至此纔是斷了忠文王干政。這天下,是人家從魏康手裡奪回來的,名正言順。
再則周穆宣退位時候發了詔書。所謂“荷蒙天地兮,君主華夷”,有周穆宣的承認,長公主理當爲帝。
那有沒有一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如同周穆宣那一日在法場上一樣,跳出來指責周玉嫃牝雞司晨的呢?當然有!
然有三,寧王做保。寧王擁護周玉嫃登基,這是最重的一塊砝碼。因爲當今聖上無嗣,寧王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其次是寧王的兒子和周賢。無論怎麼論,應當說都輪不到周玉嫃。但是有了寧王的承認,那可就不一樣了。
回想那一日,用神通拖着魏康的屍身,從忠文王府大門出來的時候,前來接應周賢的,正是寧王所率領的人馬。
到那個時候周賢才想明白,恐怕在魏康聯繫過長公主之後,今日之事就已然開始佈局了。周穆宣還做着自己的春秋大夢,卻不想自己的兄長長姐,早已將他做了甕中之鱉。
寧王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懶散慣了,於皇位無心。但是哪怕他教養出來一個偷自己東西給情郎做邪教用度的女兒,也只能說他是無察無覺,不能說他本人是個糊塗蛋。
周穆風清楚周穆宣乾的事情意味着什麼,絕對不能再讓他待在皇位上了。若不然,大林江山可就要沒了。這個時候周玉嫃願意接手這個爛攤子,周穆風求之不得。
要在皇宮裡住到什麼時候呢?周賢也不知道,新帝的登基大典什麼時候召開都不知道呢。怎麼說也得登基大典之後,周賢才能返回青要山,或者是有什麼別的安排。那就再說了,做不得緊。
練了一上午的功,周賢用過了午飯,琢磨着是不是要出宮走走?
自勸退那些江湖中人之後,自己在宮中渾渾噩噩好多天了。周賢知道自己此一時在江湖中的名望一時無兩,可卻沒有什麼實感,就好像前世打遊戲獲得個成就似的,有它沒它沒什麼關係。
宮外也不知是怎樣一幅景象,出去看看也好。
叫過一個小黃門,周賢吩咐道:“我要出宮一趟,該做什麼準備?”
小黃門講禮:“陛下吩咐過,您要出宮可隨意,不過最好有我們跟着。畢竟今時不同以往,您如今身份尊貴,得有人小心伺候。您是想乘車,還是坐轎呢?”
“啊……不必了。”周賢搖搖頭,“不過是散散心罷了。不着華服,不乘轎輦,信步而遊,就在京城裡逛逛。若非要跟着,就你跟着我吧。怎麼稱呼?”
“哎呦,世子爺,可不敢擔您這麼說。”小黃門趕忙躬身行禮,“世子爺您稱呼我小三就行。”
“哦,小三,好,我記下了。”周賢點點頭,沒多問。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很多太監入宮之後,隱瞞掉了自己原本的姓氏。雖說入宮做太監,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好處,但是有辱先人。就跟唱戲的要給自己起個藝名是一個道理,很多太監也不用自己本姓。
既然這個小黃門讓自己稱呼他爲小三,那就叫他小三吧。
“我去換身衣服,你也換一身。”周賢輕笑道,“別叫人看出來咱們是從皇宮出去的。”
小三這邊還沒應聲,就見得又有一個小黃門穿過花園急行而來。到近前給周賢施禮:“世子爺,魯中官在外求見。”
“魯中官……”周賢一愣,“是魯小胖?他說是什麼事兒了嗎?”
“正是這位魯中官。”報信的小黃門仍是低着頭,“他說,永沿皇帝宣您前去一敘。”
永沿皇帝指的是周穆宣,其在位時年號永沿。當今聖上是周玉嫃,她想要改年號,按規矩得等到明年正月。周穆宣雖然退位,但是罪名沒有落在他頭上,如今只是被軟禁了起來,仍舊是錦衣玉食供着。
也因爲他是當今聖上的弟弟,不能被稱爲太上皇,只能依照舊禮稱爲永沿皇帝。
聽聞是周穆宣來找,周賢立馬就變了臉色。魏康與他有殺父之仇,他能坐下來跟魏康飲酒談天。可若說是對周穆宣,他一面都不想見。更何況用的還是個“宣”。
“前朝廢帝,也配宣我嗎?”周賢冷哼一聲,嚇得面前這兩個小太監連忙跪倒。他們哪知道這其中有什麼關節?沒聽過敢這麼說話的。別說周穆宣是讓位的,即便不禪,也不能這麼大喇喇地說人家是前朝廢帝。
眼瞧着這兩個小黃門嚇得丟了魂兒似的,周賢輕嘆一聲:“起來,都起來。小三,你先去換衣服。你,告訴魯小胖我剛纔說了什麼。必須原模原樣,一字不刊地轉達。”
“這……”這小黃門吭哧了半天,也沒站起來,“世子爺,您打死我吧。我不敢說這個話。我抗命不尊我一個人的死罪,我要說了這話我全家人都得掉腦袋腦。您可放我一條生路吧。”
周賢心說是了,這是自己考慮不周。他可以這麼硬氣,這些底下的人不能。
周賢移步書房:“你隨我來,我寫個條子與他,封好了,你給遞過去總可以吧?”
“遵命。”小黃門苦着臉墜在周賢身後,一路來在書房,伺候着周賢磨墨舔筆,又遞到周賢手裡。
周賢刷刷點點寫下幾個大字,又復交在這小黃門手中。等這個小黃門走了,周賢返回自己的臥房,關起門來準備換衣裳。
要不是親耳所聞,周賢都不大相信那些貴胄皇親,當真不會自己着衣。只是他沒有這個富貴的命,實在是受不了別人伺候着他穿衣服。初到皇宮那一日還鬧出了笑話。
他剛解開了腰帶,就聽得門外有人叫門。是小三的聲音:“世子爺,您可別忙着換衣裳。”
周賢手一停:“出什麼事兒了?不是說好了要出宮的嗎?”
“得緩緩。”小三隔着門答話,“世子爺,陛下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