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聽周賢嘴裡頭含糊不清的唱詞，郭子衿心生疑惑：“你唱的這是崑曲？薛仁貴我就聽說過，這薛平貴又是何人？”
“啊，一個杜撰出來的人物而已。”周賢笑道，“不過是演繹故事裡面胡說八道的，並沒有確切的人。講得是他和王寶釧的故事。不過和薛仁貴的故事出入頗大，最後是個團圓的結局。”
“真想不到，做道士能這麼清閒。”郭子衿抿嘴笑道。
周賢問：“郭師兄所言何意？”
“我還道你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日夜苦功，纔有如今的修爲。”郭子衿解釋道，“可你既要幫孔師伯打理戒律門上下事物，又要讀這些閒書，聽這些戲曲，還要學一些不知道哪裡來的淫詞豔曲，可不是清閒嗎？莫非在帝隱觀出家，真的就這麼瀟灑，白吃四方供奉，天下香火？”
“郭師兄此言差矣。”周賢聞言也是一笑，“我讀閒書，唱這些曲兒，也沒佔用我平日修煉的時間。只能說我是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這些東西瞧一遍，我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至於清閒……這麼說吧，戒律門的執事肯定是比不得你們天靈衛內的辛苦，但也頗爲疲累，這香火也不是憑白受用的。若說是避世，修行幹什麼呢？”
“出家人講究個清靜，修士更是大多避世。”郭子衿倒是更疑惑了，“聽你這意思，好看不起這樣的人？”
“道門廣開，廣渡有緣。”周賢說，“這些選擇了宗教的人——包括你我在內，都是有貪慾的。或圖名、或圖利。想長生不老是慾望，想成仙成佛也是慾望。戒酒色氣，看似是遠離了慾望，實則是爲了更大的目標而暫時隱忍。”
“王駕千歲，我只知道你離經叛道，沒想到你還要欺師滅祖。”郭子衿打趣道，“你這麼說話就不怕師公教訓你嗎？”
“哎，這些事情我都跟師公討論過。”周賢擺擺手，“他老人家的心胸，可比你想象的要寬廣得多。承認自己有慾望並不可恥，否認纔是可恥的。超脫紅塵也是慾望，而且是最貪婪的那一種。
穿上這身道袍，要清靜、要逍遙，有仙風道骨，要遺世獨立，這沒有什麼錯。可這就能真的斬斷跟紅塵的瓜葛嗎？如果僅僅是貪圖這些東西，出不出家又有什麼區別呢？
並不是說我穿上道袍就可以把自己封閉在道觀裡，不問世事了。若當真如此，當初咱們帝隱觀的先賢，爲什麼要保駕大林江山，對抗元人呢？既然是修道之人，那就有修道之人的責任。一切的神通、法術、道場，不過是道的形式和外殼，真正內核的東西就是‘道’。
躲在深山之中就能弘揚道法了？清靜無爲就能教化世人了？玩笑一樣。咱們帝隱觀的弟子出師之業是紅塵煉心，把那些個平素不怎麼下山的青年趕到這世間去，爲得就是讓他們明白，這世上種種該是個什麼樣子。”
郭子衿點點頭：“你說的也是有道理。那你說說，你修道是爲了什麼呢？”
周賢哈哈大笑：“說出來不怕郭師兄你笑話，我一開始入道門，對三清沒有敬畏之心，於諸天神明也不怎麼看重。入帝隱觀的門牆，無非是爲了活命而已。想我一個十歲孩童，死了一路護佑的長輩，於這茫茫人世之中，討話得了十個銅錢就要賠上我的命。不跟着我師父走，我還能幹什麼呢？”
“那如今呢？”郭子衿追問，“或者說你今後想幹什麼？”
“如今我已經認同了青要山帝隱觀集團的企業理念，成爲了這個團體之中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周賢笑道，“餘生我將以弘揚教化爲己任，我想開個學堂，如果可以的話，就把整個兒王府都改造成孤兒院。我當院長，聘幾個先生，教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讀書，救濟那些孤兒活命。要不然我一年這麼多俸祿，都揮霍在酒池肉林裡，多沒意思啊？”
“你倒是有點豪俠的意味了，也有這麼豪爽的資本。一擲千金，只爲了讓更多的孩子入道？”郭子衿笑着問。
“哎！不要空口白牙，污衊別人。我不會向任何兒童傳播宗教思想，也不是個俠客。”周賢搖了搖頭。
“我這是講好話給你聽，怎得就成了污衊了？”郭子衿有點生氣，“來來來，你給我解釋明白了，若不然咱們兩個就比劃比劃。”
“唉~你看，你是俠，我還不算是俠。”周賢指着郭子衿提起來的拳頭。
郭子衿反笑道：“你又要說什麼歪理？”
“不是歪理，是我對於這個字的理解。”周賢說，“什麼樣的人是遊俠？司馬遷說過：‘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我覺得這個總結比所謂‘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強太多了。”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郭子衿一怔，“我怎麼覺得，該是這句話道出了潑天的豪氣？你是怎麼想的。”
“爲國爲民的事兒讓俠義之士辦了，百姓供養朝廷是幹什麼吃的？”周賢嗤笑一聲，“所謂俠之大者，仗劍殺人！面對野蠻、不公、困境之時，能夠憑藉一時之勇，認死理、較大真，寧死不悔，這叫‘俠’。不是說爲所欲爲，肆無忌憚，而是講能夠以行動貫徹自己心中的正義。尤其是這個正義，公權力執行不了的時候。”
“王駕千歲，請容貧道提醒。”郭子衿一句話掐住了周賢的軟肋，“您如今是朝廷的王爺，這麼說話，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周賢倒是無所謂，“我說了，我不是俠客。你是。”
“承蒙王駕千歲這麼看得起貧道。”郭子衿仍是笑，“既然您如此評價俠客，不若再與我講一講，什麼叫江湖吧。”
聽了這個問題，周賢驟然深沉了起來：“所謂江湖啊……這個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
郭子衿一愣神：“沒想到你這麼理解，道心境界確實與我不同。”
“不是的。”周賢馬上又換回了自己習慣性沒臉沒皮的笑容，“跟剛纔‘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一樣，我是引用一下別人說過的話。我不認同它。”
郭子衿一挑眉毛：“那……平南王千歲您有何高見？”
“哼，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句話把江湖的範圍無限擴大。從朝堂上勾心鬥角到夫妻兩個恩愛相好，都是江湖事，那不成了笑話了嗎？”周賢說，“在我看來，所謂江湖，是由多個名義上受政府管控，實際上相對獨立自治的暴力組織構建起來的，靠普通勞動人民以及部分組織底層成員供養的，執行地下規則的複雜社會體系。”
郭子衿扁扁嘴：“王駕千歲高見，可惜說了跟沒說一樣。”
周賢補充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詡名門正派的各暴力組織，在政令無法通達到個人的社會環境下，起到了維護基層安定的作用。類似且效果明顯強於鄉賢。這就是爲什麼很多百姓告官無門會求助於俠客。”
“在你看來，我們這些煉氣士和那些鄉紳沒有什麼區別？”郭子衿又問。
“的確沒有太大的區別啊。”周賢說，“你想象一下，未來的某一天，朝廷的信函能夠一日之間傳到全國各地，然後……”
“現在就可以。”郭子衿打斷了周賢的話，“有百里陣。”
“這遠遠不夠！”周賢說，“卯時一刻決定的事情，二刻所有村寨，無論大小都能知悉，委任考績時時刻刻可查。各地方任何事情都能馬上上報到朝廷，還要鄉賢幹什麼？那個時候才能法制，而不是人治。無論是鄉賢還是江湖，本質上是生產力不發達時代的落後制度，是政令無法通達的妥協產物。待到後世，這必然是要被掃進歷史垃圾堆裡的，任何想要將其進行任何形式恢復的人，都是在開歷史的倒車。這些人一定都會被釘在文明進程的恥辱柱上，被世人所唾棄。”
“你這麼痛恨江湖？”郭子衿看周賢惡狠狠地揮拳，有些心驚。
“現在不痛恨，我說得是將來。”周賢搖搖頭，“雖然我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但是我並沒有改變的能力，這是社會生產力不足的問題，百八十年都不一定解決得了。更何況如今我是個貪婪且自私的既得利益者，我暫時不會意圖推翻江湖制度與鄉賢制度的。”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將來就可能推翻似的。”郭子衿不屑一笑，“淨知道胡吹大氣。”
“唉！郭師兄，你別說，真有這個可能。”周賢笑道，“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哎，不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咱們到了。”
周賢遙指着洹城外小河邊，一株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