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逼仄的西屋裡,淡黃色的棉紙和編好的燈籠胚灑落一地,漿糊碗打翻在地上,與黃土和成了泥。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孩縮在西屋的西北角,抱着自己的膝蓋,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叫喊。
這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雙眼大睜着,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佈滿血絲的眼白填充着眼眶其餘的地方。這一切讓她的大眼睛看起來猙獰可怖,可以想見她處在了怎樣的恐懼中。
那個只有五六歲的男孩猛然間受到驚嚇,本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直到看到自己的母親衝進房間,他纔想起嚎啕大哭。
杜家大嫂摟住了撲向自己的兒子,也如同自己女兒一樣瞪大了眼睛,眼球突出,一同大張着嘴。只是她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僅有嘴脣顫動。這一切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條剛剛被打撈上岸的死魚。
那個女孩還在叫喊,一聲聲“鬼”,喊得人揪心。
跟在杜家大嫂身後的周賢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先是轉頭看向窗外,又盯住那個尖叫的姑娘,眉頭微皺。
“娘……娘?”那個姑娘似乎終於看到了自己的母親,連滾帶爬地奔到了杜家大嫂的身邊,試圖與弟弟一同依偎到母親的懷裡。可這個小男孩卻對她充滿了恐懼,在她奔過來的那一刻,匆忙推開了杜家大嫂,轉到了周賢身後,扯住了周賢的袍角不肯鬆手。
周賢一揮手,用他寬大的袖子擋住了這個男孩的視線。他轉回頭輕聲對男孩說:“別怕,別怕,沒事兒的。”
杜家大嫂也一下下拍打着自己女兒的背,哽咽着說:“大妞乖,沒事兒啊大妞。大妞最聽話了。沒有鬼的,沒有鬼。別怕,大妞別怕。”
“有鬼的,娘,有鬼的!”大妞死死抓着自己母親的肩膀,“爹回來了,有鬼的,爹回來了!”
“怎麼回事?”李桐光面色也有些不對,“師兄,你瞧出什麼來了?”
周賢緩緩搖頭。他看着那個叫大妞的小姑娘,問:“你看見,你爹的鬼魂了。”
“沒有!她什麼都沒看見!”杜家大嫂忽然喊了一聲,聲音尖利刺耳——她破音了。
杜家大嫂撫摸了大妞的頭幾下,顫抖着站起來,從周賢身後一把拉過自己的兒子,拽到身邊。她艱難地大口喘息了許久,才平復下自己的呼吸。她說:“兩位道長,天已經晚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不方便留你們在這兒了。您二位快點走吧。”
周賢眯起了眼睛:“大嫂,我們是青要山帝隱觀的煉氣士。降妖除魔是我們的本分,捉鬼驅邪,我們也有我們的手段。您若是信得過我們師兄弟二人,可以僱傭我們爲您女兒驅邪。”
“你們……”杜家大嫂遲疑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我沒有錢。”
“要不了多少錢,青要山帝隱觀替人降妖捉怪,從不索要金銀。”周賢笑着說,“給黃金萬兩我們也敢收下,那是信衆的心意;給一碗水我們也不嫌單薄,這是給我們的福緣。大嫂,您意下如何?”
“我……”杜家大嫂嚥了口唾沫,仍猶豫不定,“你們,當真是能捉鬼的嗎?”
說完話,她回頭望跌坐在地上攥着她衣角擦眼淚的大妞,長嘆了一聲。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求二位仙長救我!”
說話間,杜家大嫂便是要往下拜。李桐光連忙先一步攙住了她。李桐光說:“拜不得,我們受不起的。您女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到鬼的,看到的鬼又是什麼樣的,還是要仔細跟我們說說。”
“這……大妞?”杜家大嫂又去看自己的女兒,卻是見大妞拼命的搖頭。
周賢轉身回到東屋,從自己藤箱裡摸索出來一張紙符,折成了一個三角形,放到了杜家大嫂的手裡。他問:“這家裡,可是隻有你女兒受鬼怪折磨?”
杜家大嫂緩緩點頭:“是,自我當家的走了以後。”
“你和你的兒子,確定是瞧不見鬼怪的嗎?”周賢又問了一遍。
“瞧不見。”杜家大嫂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那便好,這張符咒,你放在你女兒的枕下,可保一夜平安。”周賢說,“即使她再見了鬼怪,那鬼怪也不會敢近她的身。無論是孤魂野鬼也好,是杜癩子的亡魂也罷。”
周賢明顯感覺到,他提到杜癩子的時候,杜家大嫂的手顫了一下。
周賢笑了一下,說:“您的女兒明顯是受了驚嚇,這個時候再問她些什麼,刺激到就不好了。我們師兄弟兩個還是找個地方先住下,待到明日一早,我們再來說。”
周賢和李桐光手裡的錢不多了,代寫書信實在是賺不什麼到錢的生意。若明天一早不想餓肚子,住店便要節儉了。好在不必睡雞毛店,找一個大通鋪還是可以的。
哪怕同一鋪上老遠睡着幾個鼾聲如雷的人;哪怕這被褥上散發着一股詭異的黴味;哪怕鋪板會在人坐上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周賢和李桐光也挑剔不得了。可能是以前從未像這麼趕過路,以至於疲乏了,師兄弟兩人在這樣的環境下,睡得倒也算是安穩。
湊活着過了一夜,也沒正經地洗漱,找店家要來水,用自帶的毛巾擦擦臉,就算是清潔了。
出來用早餐的時候,李桐光才問周賢:“師兄,那杜家,是不是不太對勁兒?”
“是。”周賢一邊把苞谷餅子掰碎了泡進湯裡,一邊說,“昨天那姑娘嚎叫的時候,不過戍時四刻前後,尚不是尋常孤魂野鬼出來活動的時辰。”
“天一黑就出來遊蕩的鬼,要麼是通曉神智開始修行了,要麼就是怨氣積攢得很厲害的厲鬼。”李桐光也跟着分析,“但如果是這種厲鬼,咱們不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
“也未必。”周賢強嚥下去一口湯,咧着嘴說,“如果要是那種修行有成的鬼仙,想要瞞過咱們兩個還是綽綽有餘的。但是我想不通,鬼仙可能會和杜家有什麼瓜葛。鬼凝氣也是需要時間的,杜癩子失蹤不過半個多月,就算他失蹤當天就死了,也變不成什麼厲鬼。”
“那……小丫頭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李桐光幹噎下去了半張餅,就把它丟在了碗裡不動了。
“還能是什麼,鬼唄!”大車店的掌櫃明顯是在一旁聽着——都算不得偷聽,人家聽得光明正大。師兄弟二人沒有揹着人的意思,說得也大大方方。
“掌櫃的,您知道點什麼呀?”李桐光一擺手,招呼着掌櫃的過來坐,“來來來,聊會兒天。”
掌櫃的搖晃着腦袋走過來,坐到了桌邊,敲打着桌面說:“你們兩個騙子挺能琢磨,你們怎麼知道,那小寡婦有錢呢?”
“我們不是騙子。”周賢覺得又可氣又可笑,“我們兩個是煉氣士,受杜家大嫂的委託,替她捉鬼驅邪。”
“得了吧,人家煉氣士都不食人間煙火,哪像你們兩個這麼寒酸?”掌櫃的笑着說,“到我這店裡住的,都是實打實的窮人。但凡多一點能耐,誰願意睡那大通鋪?”
“我們真是煉氣士。”周賢笑着擺了擺手,“您愛信不信吧。我們是青要山帝隱觀入世試煉的弟子,照規矩不能攜帶銀錢下山,這才如此。”
“編,接着編!”掌櫃的笑了兩聲,“知道冒充煉氣士多大的罪過嗎?還青要山帝隱觀,這要是正趕上天靈衛巡視到這兒來,把你們兩個都發配到奴兒干充軍!”
李桐光還要發火,卻是被周賢給按住了。周賢笑着說:“您說什麼就是什麼,說我們是騙子就是騙子吧。您倒是跟我們說說,這個杜家大嫂怎麼就是寡婦了,怎麼就有錢呢?”
開大車店的就沒有不喜歡嚼舌頭的,周賢這麼一問,正是騷到了掌櫃的癢處。掌櫃的“嘿嘿”一笑,擡起左腳來踏在條凳上,輕點着桌面說:“杜癩子欠了客小慶的錢,那還能有好?誰不知道,欠了客小慶錢的,就沒有一個能囫圇個兒離了咱們客家莊。現在杜癩子沒有了影,那老孃們兒可不就成了寡婦了嗎?”
“那有錢又是怎麼回事兒?”李桐光追問道。他親眼見了,杜家大嫂還在洗衣服,兩個孩子也還在糊燈籠,小院兒破落的樣子,實在是讓他聯想不起來“有錢”這麼兩個字。
掌櫃的搖了搖頭:“有時候怎麼着有錢的……那我是真不知道。杜癩子是咱們十里八鄉有名的爛賭鬼,還愛喝酒,喝了酒就打媳婦兒孩子,活脫一王八蛋。你說什麼錢放他手裡能攢下?可我聽街坊說了啊,杜癩子失蹤之後啊,他媳婦偷摸煮肉吃來着。那味道那個香哦……把門窗捂得嚴嚴實實的,可還有香味飄出來。都能吃上肉了,還能是沒錢嗎?”
這掌櫃講這段話的時候眉飛色舞,好似這味道是他聞見的,人家吃肉也是他親眼所見一般。
周賢聽到這兒,微微點了點頭,說:“我大概知道了,謝謝您,掌櫃的。我知道這鬼是怎麼回事兒了。”
李桐光一愣:“那還等什麼呢?咱趕緊走啊,早完事兒早了,還能多寫幾封信。”
周賢拿筷子點了點李桐光的碗,哪裡還剩半張苞谷餅:“吃了,不許浪費糧食。難吃也得吃,忘了小時候捱餓的日子了?”
李桐光面帶苦色的端起餅,慘笑一聲:“我這是有多少年沒吃過這剌嗓子的東西了?”
“我這是爲你好啊。”周賢嘆了一聲,“你現在不吃,今兒興許就吃不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