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郭子衿的話來說，周賢這是窮小子肚子裡熬不住二兩香油，賤骨頭過不了富貴日子。也不知道郭子衿哪兒學了這麼多碎嘴子，她罵周賢就聽着唄。
主要是周賢也覺得自己確實是賤骨頭。忙的時候奔着清閒，真的清閒下來了，又覺得渾身都不自在。錦衣玉食確實不錯，小曲兒聽着，舞蹈看着，來閒心了自己抱着吉他唱些個不那麼高雅的東西。一日如此，是真清閒，在船上待了三天，周賢是打心眼裡膩歪。
但是錢都花了，半道上他們倆御劍走了，那不是浪費嗎？是有錢，可這事彆扭。銀子扔水裡還能聽個響呢，他們半道先走了，這響可就沒了。
都說兩省交界之處治安不怎麼好，水路上盜匪橫行。總有那些個路林人物打劫貨船，一刀一個殺了直接扔水裡，下游動不動就撈起來浮屍。可就奇了怪了，這三日裡，平平安安一點兒風浪沒有，倆人就到了保寧府。
周賢一個勁兒地抱怨：怎麼就沒讓咱們遇上賊人呢？
他要不說這個話，郭子衿犯不上數落他。
來在了保寧府，可就算是進入到了四川布政司的地界。進城來頭一件事，周賢得給天靈衛保寧布政司分衛寫信，告訴他們自己的行程。
這事兒說來就十分奇怪。
怎麼個奇怪呢？大林朝地方上三權分置，一省處理政務的衙門叫做承宣布政使司；典法理刑獄的衙門叫做提刑按察使司；主管軍事防務的衙門叫做都指揮使司。
就以四川爲例吧，雖然都叫四川某某司，但是這些衙門分管的地理範圍是不一樣的。很可能有這種情況，在三省交界處有一個衛所，政務的事情歸這個省管，刑罰的事情卻要交由另一個省來處理，防務駐軍則又是別的省的事情了。這種情況不少見，而且跟周賢知道的明朝地方治理手段幾乎是一樣的。
照理說，天靈衛作爲一個官方的暴力組織，與軍隊的體系幾乎是一樣的，應該歸由都指揮使司管轄。在地方上，各省分衛，也應該按照都指揮使司的責任範圍劃分。
但是天靈衛分衛的行使職權的地理範圍，卻和布政司重合。
周賢以前爲這個事情困惑過，查了好多書，也沒弄明白一個所以然。後來時間長了，就把這事兒忘了。這一回奉旨遊玩，每到一個地方都得通報自己的行程，周賢才把這個困惑想起來。
然而過了這麼久，實在是沒有探究的念頭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又不從政，想這些事情幹什麼？不如看看四川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實在。
又打起了那根“降妖除魔”的幡子。倆人在保寧府盤桓四五天，爲當地人簡單地解決了兩起用民間土法子都能處理的邪祟，遊覽了一下當地的名勝，山光水色都瞧了一瞧，品嚐了當地的小吃，喝了當地土釀的老酒。
一番玩耍夠了，倆人就繼續往西進發。這回沒御劍，倆人在車馬行租了兩匹馬，騎行上路了。奔着順慶府去。
爲什麼要騎馬呢？理由跟坐船是一樣的。御劍有御劍的好處，飛得高了能看見不一樣的風景，又快又安穩。但是有時候，也想腳踏實地地走一走。畢竟從高處看和在其中，瞧見的也是不一樣的風景。
更何況，飛在天上，運行起功法來，有遁光保護。風打不到臉上，更吹不起來衣袂。以煉神返虛的境界，飛上天不開遁光，速度慢的時候還好，速度上來了撞上個鳥都有可能受傷。
所以在這個世界想要體會速度與激情，騎馬纔是不二選擇。
官道縱馬，多痛快？
跑得馬累了，周賢和郭子衿才歇了。郭子衿領先周賢一大截，她專門下馬來等了周賢半盞茶的工夫，周賢才追上來。
“哎呀……不跑了不跑了。”周賢下馬來，扯下水囊灌了一大口，“我這匹馬，不如你的馬好。跑不快。”
郭子衿不屑一笑：“技不如人便是認承好了，卻偏要說馬的不是？馬何其無辜？被你這般埋怨。你若是不服氣，咱們過一會兒在茶所飲好馬，再跑一程，把坐騎換一下，看看是不是馬不好。”
周賢的馬特別適時地打了個響鼻兒，臊得周賢訥訥地去撓鼻樑：“還是不跑了吧。我確實是不善騎馬，輸給子衿你了，認承了。賢，甘拜下風。”
郭子衿笑着擺擺手，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了，接過周賢遞過來的汗巾，擦了一把，說：“這很正常。我是天靈衛出身，十五歲起日日與馬匹打交道，乘駕之術定是強於你不少。你在戒律門偶有下山的時候才能騎馬，又怎能比過我？”
“聽起來，頗爲辛苦。”周賢跟着坐到郭子衿身邊，“這些年，刀光劍影裡闖蕩，不曾怕麼？”
“怕過，但是心氣兒好。”郭子衿點點頭，“而且我師父是器造所主事，真算起來，官階差一點，但是地位不比唐大人低。畢竟，天靈衛各所都有求到我師父頭上的時候。所以，大家對我都很是照顧。”
“現在辭官了，後悔嗎？”周賢問道，“畢竟，你確實是喜歡。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瞧出來了，你是把這個當成你的事業的。”
“我不後悔，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後悔。”郭子衿斬釘截鐵地說，“當初有多虔誠，現在就有多憤恨。哪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天靈衛裡該換的人都換了，我也不打算回去。被同袍從背後捅刀子的滋味太難受，你沒當過兵，你可能想象不到。什麼是同胞？戰場上死命相搏的時候，能把後背交給彼此的人。性命相托，不外如是。
有這麼一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東西，畢竟動手的那些人可能不知情。他們既然不知道蟒山那是那麼一副景象，是受了永沿皇帝的欺瞞，可能在他們想來，我纔是不忠不義的那一個。
但這到底是背叛，其滋味不亞於手足相殘。就好比是李桐光從背後捅你的刀子一樣。”
周賢點點頭：“你許是不知道，李桐光沒從背後捅過我刀子，李二狗卻曾意圖在我身後用硯臺開我的腦袋。”
“李二狗？”郭子衿有些好奇，“李桐光原來叫李二狗？”
“對呀，李桐光出家之前本名叫做李二狗。”周賢嗯絲毫不在意自己現在是在背後說人，“你知道他是街頭出身，也能想到他淨做一些小偷小摸的勾當。他曾經偷了人家的雞，大天白日被人脫光了吊起來打。‘李桐光’是我師孃起的名字，意欲叫他淡泊名利，不執着於外物。”
“呵，誰能想到當今聖上身前的紅人，還有這樣的過往。”郭子衿一笑，“只是這名字跟他實在是不搭，名繮利鎖，他喜歡這個。坦蕩蕩直言愛錢愛權，也是正正噹噹爬上去的，倒是個磊落的君子模樣。”
“這個‘爬’怕是用得不貼切。”周賢擺擺手，“他那是飛上去的。弘武大會的魁首，當今天下年輕一輩中第一人。若不是有後來的事情，我的名氣決計不可能大過他去。”
“可是再怎麼樣，都不如生得好。”郭子衿苦笑一聲，“一落生就在帝王之家，省卻了多少勞動？不濟都會被養成周蘭穎那個樣子。至於你……你也是命苦，沒得選。借屍還魂生在誰身上不好，偏偏生在周江遠的身上。
說起來我到現在都不相信你是借屍還魂，所謂借屍還魂盜取生機沒有長久的，你卻是能從一個小孩子長大成人。分明這身子就是你的一樣。我也分不清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我了。”
“那你是認準了我騙你啊？”周賢笑了笑，剛要再說什麼，臉色微微一變，連忙站起身來，郭子衿也跟着一同站起。
倆人把馬牽好了，離路更遠了些。
爲別的，他們倆耳聽得西北方向馬蹄聲作響。還不是一匹兩匹，而是數十匹才能弄出來的動靜。這馬落地聲沉，且急促異常，不似是商隊，更像是行軍。
果不其然，過了十數息，就看道那頭來了一隊騎手。全都着黑色鎧甲，馬身上是銀色的披掛。馬是高頭大馬，人是好騎手，負擔着這麼重，仍舊是保持着不低的速度，且隊形不散。
這一定是軍士。
每一個騎士腰間都配着短刀，背後揹着長槍。他們臉上全都矇着面巾，奔襲時以此防風沙，再合適不過。
給軍士讓路是理所應當的。頂盔貫甲，罩袍束帶系甲攔裙一樣不缺，又騎着這麼快的馬，十有八九是在執行軍務。官道上，所有的車馬行人必須都給他們讓路。鬧出這麼大的聲勢，離老遠就能聽見，這都不給讓路，是誠心妨礙。撞了人，那是被撞的人活該，理直氣壯，打官司人家都不怕。
再離得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了，這些軍士一個個生得都很魁梧，比李桐光的身量都不差了。這樣的人可是難得，足以見得，這是一小隊精銳。
只是打頭那一個，身材瘦弱一些，身上的甲冑貼合得都不那麼嚴密。但是他兜鍪上有一縷紅纓，周賢猜想着這位可能是指揮，智將一類的角色。
四川處在內地深處，戰事少起，調配這麼一隊精銳，莫非是轄內哪個土司造反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