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齊府後院偏門。
離着門其實還有挺遠呢，小胖子齊允沐就走不動道了。面色發苦，腿肚子直轉筋。
倒不是因爲一路上是飛回來，郭子衿很照顧這兩個孩子了，她心思細。不像當初孔諍言帶着周賢飛的時候似的，弄得周賢在天上差點凍出個好歹來。郭子衿特意放慢了速度，壓低了高度，還將罡氣散開來給兩個孩子擋風。這一路上齊允沐興奮壞了，大呼小叫，嗓子都要喊啞了。還吵嚷着要郭子衿飛得再快些呢。
退一步來說，就算是真的在天上受了驚嚇，那郭子衿也是在城外落地的。一路上走到這兒都沒怎麼樣，偏偏到了家門口就不會動彈了，還能是因爲什麼呢？不就是怕了。不走正門走後院偏門這個想法，都是齊允沐提出來的。
齊安臉色也不好看，卻仍然是扥着齊允沐的袖子：“少爺，到家門口了，咱得往裡進吶！”
齊允沐不說話，但是連連搖頭。
齊安歎了一聲：“主子有錯，做下人的挨罰。哪回您闖了禍，捱打的不都是我嗎？這回您知道事情大發了，怎麼沒考慮考慮我是怎麼回事兒？我都這樣了，您得回家啊。”
郭子衿冷笑一聲：“男子漢大丈夫？你這充其量算塊豆腐。”
齊允沐臉漲紅了，一甩袖子，扯開齊安的手，一咬牙一跺腳：“走就走，這是我家，我害怕回家嗎？”
說是這麼說，那動靜得有哭的意思了。
俗話說“大戶人家白天不關門”，這句話用來形容窮人和富人日子過得不一樣。但是這個“門”，指的是院裡的各個門，街門是一定從裡面掛閂的，從外面打不開。
郭子衿伸手比劃了一下，齊允沐上前兩步，“咣咣咣”敲門。
敲門有敲門的規矩，連叩三下，提醒屋裡的人自己來了，緊跟着再接一下，表示催促。然後等四五個呼吸，門裡頭沒有動靜的話，再敲不遲。不停氣兒連着敲，那是報喪的人敲門的方法。這戶人家有誰死在外頭了，去報信的人才這麼敲門。
尋常無事誰要是敢這麼敲門，門開啓了甭說話，屋裡的人先給一耳刮子都有理。緊跟着還得罵一句：“你們家誰死了？找我吃白事飯吶？”
齊允沐那家教良好，熊是熊了點，也幹不出這麼缺德的事情。他這邊敲了門，不多時，門內有人應聲，是個女子的聲音：“哎，來了來了，您等一會兒。這菜不說是明天早上再挑嗎？怎麼就……”
說着話，這邊門開啓了，開門的女人就愣住了。
這女子粗胳膊長腿，手上全是老繭，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衣服，頭頂裹着一塊兒麻巾，卻是男子的打扮。她愣了得有兩三個呼吸的工夫，怪叫一聲：“娘嘞！小祖宗啊，您跑哪兒耍去了？這找不着你，老爺老夫人和少夫人都擔心壞了！哎呦喂，吃苦了嗎？受罪了吧？這麼多天，你們兩個不大點的孩子，唉……”
再這麼一擡頭，瞧見郭子衿了。婦人仔細打量：“這位姑娘，是你把我家少爺送回來的？我可替老爺和老夫人謝謝您。您快請進快請進，老爺說了，若是有誰能把小少爺送回來，我們這邊得好好感謝。”
說着把門讓出來，一邊往裡走一邊說話：“齊安你個小兔崽子，膽子可真肥了啊？少爺想幹什麼你就容着他呀？這回你瞧着吧，馮老六非把你腿給打折不可！”
進了門來，齊允沐長呼出一口氣，抹了把臉，開口喚道：“佟媽，這個時辰我爺爺應該在衙門吧？”
“不在衙門，就在家。”被叫做佟媽的婦人應道，“京裡來了差人，老爺要在家設宴，我們這邊準備着呢。再過一兩個時辰，人就該到了。”
郭子衿其實本來推脫想走的，但是聽這佟媽說齊思源不在衙門，便是沒多說什麼，緊跟着齊允沐就進了院。
齊允沐心神不寧：“我爺爺他現在……沒被我氣壞了身子吧？”
“呦，小少爺，您這時候知道心疼老爺了？”佟媽笑了一聲，“您放心吧，老爺身子骨好着呢，天天在院兒裡頭練棍，耍得那叫一個威風。”
“啊……”齊允沐臉都綠了，“那我爺爺，爲什麼練棍吶？”
“爲了打你的時候手不生。”佟媽也是懂得怎麼嚇唬孩子，“要不然說大少爺隨着老爺呢？那一身武藝不是家傳麼？好些年都沒瞧着老爺練了，這是專門爲你撿起來的。你放心，齊家可就你這一根獨苗，老爺子捨不得打壞了你。打完了你呀，還要授你家傳的武藝呢。”
“別了。”齊允沐叫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郭子衿手快，拽住齊允沐的後領，把他拎了起來：“走什麼啊？你那闖蕩江湖的萬丈豪情呢？你將來可是要仗劍天涯的人物，怎麼挨頓打都受不了？我跟你說啊，你要是當真拜師學藝，將來捱打的日子可多着呢。”
佟媽轉回頭，瞧着郭子衿拎着齊允沐，聲調高了一點，嘴角微微抿着，頭輕仰着：“呦，你看我，光顧着跟小少爺講些有得沒的了，實在是對不住。還敢問姑娘芳名。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家在哪裡呀？”
郭子衿放下齊允沐，手結了個子午印：“貧道生在河南，長在京城，於青要山帝隱觀出家，是個煉氣的修士。我叫郭子衿，您隨意稱呼。”
“她是個神仙。”齊安插嘴，“這位郭姐姐能御劍飛行，就跟戲文裡說得一樣一樣的。她帶着我們飛回來的！”
佟媽面色又是一變，滿臉堆笑：“哎呦喂！我的個親孃呦，真是神仙！我活這麼大歲數還沒瞧見過真神仙呢！郭仙長，您這……謝謝您謝謝您。等一會兒我去跟老爺稟，我給您找個茶間先歇着。”
“別！”齊允沐攔住了，“佟媽，你別去稟報，你告訴我爺爺現在在哪兒，我直接去找他。”
佟媽琢磨了一下，點了點頭：“好，老爺現在應該在書房。今兒沒去衙門，公就在家辦了。”
“唉……”齊允沐這也不知道是應了一聲，還是歎了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又倒退回來，“那什麼，郭道長，您跟我一塊去唄？”
郭子衿覺得好笑：“爲什麼呢？”
齊允沐苦着張臉：“嗯……我想着，有外人在，我爺爺至少不能當着你的面兒打我。回頭等您走了，他差不多氣也就消了，就算還是要打，也能輕點兒。”
教訓孩子有道是“人前不訓、飲食不訓、晨起不訓、臨寐不訓、盛怒不訓”。齊思源是大儒，自然懂得這些道理。齊允沐偏偏就是認定了這一點，耍了這麼一個小聰明。
郭子衿笑着點頭，隨着齊允沐前往書房。
齊家規模不小，是個五進院，帶東西跨院。這要不是不一樣的院子用的窗門花式不一樣，許人就走不出去了，跟迷宮似的。到底是自己家，齊允沐沒有迷路。一路上倒是遇上不少家丁僕傭，有要上來問安的，有要去稟報老爺的，全都讓齊允沐給攔住了。
笑話，直接回去磕頭認錯比什麼都強。差人去稟報，那不是給了齊老爺子醞釀憤怒的時間嗎？
果然，齊允沐在家裡說話還算好使。來到書房的時候，一點動靜都沒有。
書房門開着，齊允沐站在門口做了幾次深呼吸，咬定牙關……輕輕敲了兩下門。
齊思源醉心案牘之中，根本就沒擡頭。只是輕聲道：“進來。”
齊允沐沒動地方，齊安老老實實跪在了門外，長歎一聲。郭子衿看不下去了，伸手推了齊允沐一把，齊允沐膝蓋一軟，直接跪在門裡頭了。
齊思源聽見了響動，一擡頭不要緊，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孫兒，先是一怔，再而怒目圓睜，鬍子都跟着要飛了。咬牙切齒開口喝道：“好小子！咱們齊大少爺，還知道回來啊？”
“爺爺啊……”也不知道是被嚇着了還是怎麼樣，齊允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磕膝蓋當腳走，蹭到書案旁。
這時候齊思源也從書案後頭繞出來了，板着臉不說話，就這麼瞧着齊允沐。齊允沐上前去抱住齊思源的小腿，臉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全都蹭到了齊思源的袍子上。
“爺爺啊，孫兒想您啦——”齊允沐一邊哭一邊嚎，“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我可是受了罪啊。爺爺啊，我真是想您啊——”
齊思源終究是沒能受住，俯下身子一把抱起了齊允沐，拍着他的後背：“好了好了好了，乖寶兒，不哭了不哭了啊……沒事沒事沒事，到家了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沒事啊，爺爺在這兒呢，爺爺在這兒呢……”
郭子衿算是瞧出來了，什麼熊孩子不熊孩子？全都是這幫做長輩的給慣出來的。這要真是自己家孩子，這時候早就大嘴巴上去了，還輪得到哄？哭？這齊允沐是哪兒來的臉在這哭？
聽得郭子衿苦笑兩聲，齊思源這才放下齊允沐，抱拳拱手：“姑娘，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