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終究是沒能睡多久。快到晌午的時候,朱賽白來了,同着單無憂一起。
在吵醒周賢之前,先是吵醒了睡在外間的小沙彌安覺。
安覺見了朱賽白和單無憂自然是不敢不恭順,連忙爬起來高聲問候:“彌陀佛!見過聖女大人,見過朱法師。”
周賢聽得安覺在外面打着招呼,也被吵醒了。但是他沒動身,躺在牀上聽着外面的動靜。
似乎是朱賽白對安覺做了什麼手勢,安覺退出了房門外,還帶上了門。
緊接着是朱賽白和單無憂用一門周賢聽不懂的語言對話,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時間。意大利語,似乎確實是意大利語。
朱賽白是泰西翡冷翠人,教自家徒弟說意大利語,在當今的大林,這幾乎是最穩妥的加密手段。當着周賢的面說話,周賢都聽不出來是什麼意思。這也是猜周賢是不是醒了,纔有所提防。
等這師徒兩個講完了話,周賢就聽得有人叩內間的房門。他也不掩飾自己早就醒了,從牀上爬起來,一邊整理儀容,一邊應聲:“朱賽白大能大駕光臨,鄙人有失遠迎,還望見諒。請進吧。”
請人到內室來從來都不合禮數。要麼是倆人好到穿一條褲子,睡一張牀也無所謂,顯得更是親近。要麼就是有點做賊的味道——什麼話不能在廳堂裡說,非要到臥房裡才能講呢?也不怕人傳出去兩個人有斷袖分桃的嫌疑。
周賢純粹就是噁心人,他對朱賽白以及白蓮教的不滿是擺在明面上的。癩蛤蟆落在腳面上,不咬人,我還不能噁心人嗎?周賢越是光棍兒,越是混不吝,朱賽白越不可能把他怎麼樣。他還需要這個皇子龍孫爲自己張目。
所以朱賽白也沒惱,而是在門外輕聲應:“還請王駕千歲貴足翩移,到外面來講話吧。此一番,是有要事與殿下相商。”
周賢披上自己那一件白蟒的道袍,拖着長音說:“還請大能稍待,某整理過衣冠便去。”
朱賽白不應聲了,也沒跟單無憂再說什麼。靜靜等候着周賢着衣正簪,邁着方步出門來。
搭眼一瞧,朱賽白和單無憂二人侍立與門前,雙手合交疊在小腹,頭低垂不與周賢直視,很恭順的態度。周賢心說:幹了!這是要出事。
心裡咯噔一聲,周賢臉上沒表現出來,反而是微笑着對朱賽白打着招呼:“Salve signore.”
周賢說的是意大利語,意思是“先生您好”,用上了敬語。周賢是一個語言天賦一般的人,可他會用二十多門語言打招呼,僅此而已。
除了英語以外,他任何一門外語都沒達到足以和人交流的地步。意大利語也就會這麼幾句,除了這句“Salve signore”,還有有“Ciao”、“Arrivederci”、“Dov“è il bagno”、“Ti amo”。(注1)
周賢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朱賽白可是不清楚。聽周賢用意大利語跟他打招呼,臉上登時變顏變色。他先是一嚇,心道莫非周賢聽懂了他和單無憂所言所講?擡起頭來瞧了周賢一眼,轉而又側過頭去看向單無憂。
單無憂一樣是眉目微張。她瞧見朱賽白看她,微微搖頭。意思是說,這句話不是我教給周賢的。
朱賽白點點頭,又換回了一張笑臉:“王駕千歲,當真是學識廣博,萬里之外,我家鄉的話,殿下居然也會講。”
周賢擺擺手:“I can not speak Italian. Do not understand what you say.”
這次是英語,他用英語告訴朱賽白,“我不會說意大利語,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周賢英語相當不錯。想當初博物館方面到英國去跟老華僑接洽,帶着他就是爲了讓他當翻譯,照顧一下隊伍裡部分不會講英語的老同志。這麼多年不用也不至於忘乾淨了,簡單的對話還是可以完成的。
嚇唬人麼。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周賢用英語告訴朱賽白,自己不會說意大利語,朱賽白是信還是不信?
朱賽白還是笑,乾笑:“殿下謙虛了,我沒想到您連英圭黎語都會說。Let“s sit down and talk.”
朱賽白也忽然說了一句英語,這就是在試探周賢了。周賢既然用英語說自己不會意大利語,那麼同他講意大利語,周賢說聽不懂,就不知真假。但是周賢沒否認他會英語,試一試他能不能聽懂自己講的英語也好。
周賢欣然點頭:“就如大能所言,咱們坐下聊。”
朱賽白心裡信了幾分,心說自己和單無憂說的話,十有八九,是被周賢給聽了去了。聽了去也無妨,只要他不跑了就沒事。想通了這個關節,朱賽白也就不再糾結這些無所謂的事情了。
三人分別落座,周賢坐在主位。大馬金刀坐得四平八穩,兩手搭在扶手上,頭輕輕後仰,雙眼微張,幾乎是在拿鼻孔看人。
反觀朱賽白和單無憂這師徒兩個,半個屁股搭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傾,手都落在自己膝蓋上。這是晚輩見長輩,下官見上官,位卑者見高位者的做派。
事出反常必爲妖,此二人今日拿了這麼低的姿態,周賢知道,戲開鑼了。
“殿下。”朱賽白站起身來,撩袍跪倒在周賢面前,“在下自作主張,草擬了一份檄文,還請殿下過目。”
果然!周賢心中大震。眼瞧着朱賽白從袖袋中取出一張紙,攤開來雙手高舉過頭,遞到了周賢面前。
周賢不得不坐得端正了些,接過檄文來,掃了一遍——陳詞濫調。
無非是講當今天子周玉嫃乃是寡頭之君,得位不正,牝雞司晨,有悖於千百年禮法傳習,罔顧祖宗基業,實乃是千古罪人。
再而是以周賢的口吻開始自吹自擂。講周賢是怎麼委曲求全忍辱負重,自比與越勾踐、唐李忱。
又說周賢血統合法性遠高於周玉嫃,受封平南王是以退爲進,組織了多麼強大的力量,再自比三唐,號召天下能人,以及各省各司,各路親族貴胄,進川勤王,效忠正統。
最後總結就是,要與當今寡頭之君決一死戰,光復正統。
雖然在這篇檄文當中,從頭到尾周賢的身份都是平南王。但是,每一個看過這篇檄文的人,都能感覺得到周賢稱帝的野心。
怪不得表現得這麼恭順,周賢心下了然。雖說沒人看見,但是做戲要做全套,連自己都騙不了,還怎麼騙別人?
雖然沒有一句話提到過天主基督會,沒有一句話表明白連教跟這篇檄文有關係。但是若發兵,白蓮教的教民,將會是主力。
周賢微笑着問道:“這上面爲什麼沒有日期呀?還沒定好造反的日子嗎?”
“待殿下加蓋金寶,我等自然補全。”朱賽白恭順地說,“還請王駕千歲執印封文,維護大統。”
這個印,哪怕沒人看見,也非得是由周賢親手來蓋不可。當今天下每一枚官印法印都有禁制,除了本人或者是執印太監意外,誰都不能操持。這枚印蓋不到紙面上,或者造個假印來,必然不被承認。
有神通在世,探查真僞的方法可太多了。如果想讓人信服,就非得是真的不可。
“不日將造反?”周賢又問了一遍。
“不日將高舉大統之旗。”朱賽白一字一頓地糾正了周賢言語當中的“錯誤”。
周賢長歎一聲:“你是知道,我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的。”
朱賽白仍舊是跪在地上沒有起身:“臣勤王,自是爲正王心。”
周賢眉毛微挑,心說好傢伙,這都自稱爲“臣”了,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
在大林朝爲官做吏的人當中,確實有慄特人、高麗人、扶桑人、蝦夷人。但是經由過大元朝廷與色目人統治的慘痛經歷以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思想深入人心,廟堂之中沒有人對此不以爲然。所以這些外國人,在大林朝廷沒有能到高位的,撐死從八品。
這也是不許洋教在中原傳教的原因之一。
而今面對着周賢,朱賽白自稱爲“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周賢嗤笑一聲,說:“不知大能,自封了個什麼官啊?莫非是川渝道都統討逆大將軍嗎?”
朱賽白恭恭敬敬回話:“秉殿下,臣乃王駕前供奉行走。並無實權。”
周賢微微點頭:“朱供奉……哎呀,這麼說話好彆扭,還以爲我跟朱載堉前輩講話呢。更何況你又不姓朱。就叫你供奉先生吧,或者Signore?你說,我要是寧死不從,你又當如何啊?”
朱賽白頭壓得更低了些:“臣定當勤勸善勉,讓殿下回心轉意。”
說得好聽。所謂“勤勸善勉”,無非是用神通手段逼迫。朱賽白是煉虛合道的大能,對付一個被閉鎖了真氣的大修——哪怕這個大修有磅礴的龍氣加身,也是手到擒來。
周賢對於朱賽白的幻術多少有些瞭解。他的徒弟單無憂都能夠依靠藥物和神通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弄到這裡來,這個當師父的,讓周賢手握着大印,蓋到檄文上,自然也是輕鬆得很。
“這檄文要發到什麼地方去啊?”周賢換了個問題。
“兩京一十三省。”朱賽白答道,“以及各邊道關隘,皆要通達。”
“哈哈哈哈……”周賢越笑越慘,“Signore好大的手筆……”
朱賽白猛然擡起頭來:“是殿下您,好大的氣魄胸襟!”
周賢搖了搖頭:“我們大林朝梨園行裡有一句話,叫做‘學藝先學德,做戲先做人’。還有一句話,叫‘假不假終須假,戲是戲本爲戲’。是戲,就有散場的時候。”
“這就不勞殿下您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