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軍機會議之起算,五日後攻城。這不是什麼秘密,叛軍對此心知肚明,一清二楚。這麼大規模的人員調動是藏不住的。
所以叛軍也在抓緊時間收縮兵力,鞏固城防。郪縣、涪城等城池被叛軍徹底放棄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本來兵力就不佔優勢的叛軍還要再分兵的話,無異於自尋死路。
哪怕守城的一方佔據一定的優勢,那也是需要人命來填補的。
實際上已經到了這個時節,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叛軍現在不過是在苟延殘喘,不過是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在負隅頑抗。兩廣與貴州的亂事,根本就沒有大規模掀起來,從最開始的時候,因爲天主基督會存在的泄露,單煒尹的計劃已經遭受了致命的打擊。
如今兩廣和貴州的部分叛軍已然是被殺得丟盔卸甲,漫說是建制,如今未死還沒被俘虜的那些,只能稱作一撮一撮的潰軍。有些丟了衣裳藤甲,棄了兵刃打算做流民了。心狠一點的就落草爲寇佔山爲王,打算自此由兵變賊,做打家劫舍的營生去了。
所以說,叛軍如今本質上就剩下這兩城,一則潼川州,二則成都府。就剩這兩座城還不投降,那是知道自己投降也是死路一條,無非是最後的瘋狂。
可就是這最後的瘋狂,很可能就會給朝廷的部隊造成最大的損失——遠超於此前戰損之和。
所以城下叫陣這種看似已經落後於時代的手段,還有其存在的必要。若是沒有將軍在前拿下一場勝來,大軍的士氣會不會在漫長血腥,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盡頭,宛若無底深淵一般的攻城戰之中崩潰。
而也是出於同樣的道理,叛軍的將領也不敢不應戰。甚至可能會主動叫陣,這也是未可知的。
所以這幾天周賢是真的很認真地在練習馬戰步戰——或者說是很認真的在捱揍也可以。他本身底子不錯,三天下來多多少少也適應了。這三天周賢和李桐光打得這叫一個痛快。他們是煉氣士,不動真氣的話,再怎麼累,稍作休息就能恢復過來。倒是馬受不住他們這麼折騰,前後換了好幾匹。
明日就不練了,好生歇息一日,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到最好,只等兩軍交戰。
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但要說興奮,沒有。說到底是打仗,是殺人,周賢很頭疼這個事情。他會全力以赴,但不妨礙他厭惡戰爭。哪怕這場戰爭是必要的。
離開校場回到自己的營帳時,天已經黑透了。冬日裡天黑的本來就早,眼瞧着臘月了。兩個小校伺候周賢脫了鎧甲,又打了一盤溫水來,讓周賢洗手洗臉。這邊又有人端來另一個盆,這是洗腳的。
雖然貴爲平南王殿下,周賢其實還是不太習慣別人太精緻地伺候自己。他能接受的別人的服務,差不多頂天了,五星級賓館的客房服務水平。真早上起來衣服都讓別人給穿,讓別人跪在腳盆旁邊給他洗腳,他受不了這個。
吩咐一聲讓他把洗腳水留在這兒,示意他們都出去,周賢這是要自己動手。
剛坐了,正要脫靴子,周賢卻聽得自己衣袍外“譁楞”一聲。這是紙的動靜。周賢一皺眉頭,伸手在後腰這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來借燈光細打量,上書沒頭沒尾幾個字“大戰之日切勿上前叫陣,險在其中”。
這字兒寫得是七扭八歪,狗爬的都比這好看。認識字的人,少有能寫出這麼難看東西來的。分明是故意如此好,叫人不知道這是誰寫的。
這張紙是在什麼時候掖到自己腰帶上的呢?早上穿盔甲的時候,郭子衿來了,是郭子衿幫他着甲。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讓郭子衿察覺了,當面就跟他說了,犯不着費這二遍事。
所以只可能是適方纔脫甲的時候,那個幫自己卸甲的兵丁塞在自己後腰上的。正因爲是幫他脫甲,給他掖一下腰帶,周賢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自然也就不會立刻發現問題。
如果不是因爲這張紙疊得不夠仔細,以至於自己坐下的時候發出了聲響,那就非得等到準備上牀睡覺脫了衣服的時候才能發現了。
現在幫自己脫甲的兵丁想必還沒有走遠。周賢連忙追出帳中,果不其然,瞧見先前那個兩個兵丁正走在一處,其中一個還端着個洗臉盆,距離他不過一箭之地。
周賢高聲喝道:“與我將那二人拿下!”
殿下都有令了,巡邏的兵丁立馬上撲前去,將那二人五花大綁。周賢緩步上前來,只見得一個人呆若木雞,面色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另一個反而顯得十分震驚,瞧見周賢上前來想要磕頭,奈何雙手被叉着,身子也動不了。
那兵丁高昂了頭喚道:“殿下,我二人犯了什麼過錯?還勞動您差人抓我們?您要如何,我們那兒得罪您了,您說句話不就成了麼?”
周賢目光不在這個人身上,反而是那個呆若木雞的,周賢死盯着不放。
“殿下。”巡邏帶隊的小校也上前來問,“此二人犯了什麼罪,要怎的發落?”
周賢擺擺手:“押着這兩個人,跟我到肖帥賬前去。”
“是!”小校應了一聲,押着兩個人人,跟着周賢來在了肖帥帳前。
到肖帥帳中周賢本來是不用通報的,他身分在這兒。但是帶着兩個人性質不一樣,周賢招呼過門前值崗的肖帥親兵:“來,小哥兒,你進去與肖帥通報一聲,就說我有事要見他。我帶着這兩個,很有可能是叛軍的間諜。但具體如何還要再看。”
那親兵應了聲,進帳去不過幾個呼吸的工夫返回來,替周賢把大帳的簾子挑開了:“殿下,肖帥有請。那二人也可帶上。”
“好。”周賢點點頭,買不就進。在旁聽的仔細的兵丁也押着被縛了的二人跟在周賢身後。
肖駿明此一時還在工作,本來正對着地圖拿着一杆炭筆寫寫畫畫。周賢進到帳中的時候,正瞧見肖俊明在那兒擦手。
“殿下。”見周賢進來了,肖俊明緊忙把高麗布的毛巾丟在一旁,拱手抱拳,“您這是怎麼個章程?”
周賢輕嘆一聲,把那張紙從懷中取出來,遞到肖俊明手裡:“還請肖帥過目。”
“啊呀,這是……”肖駿明目光也往那兩個被縛的軍士身上瞟。
“是這麼回事……”如此這般,這麼般如此,周賢把事情——包括自己的推測是怎麼樣的,一五一十講了。
肖駿明聽後點點頭,轉而面對那兩個被縛的兵丁問:“你二人可有什麼話要說?”
那個木訥的還是不開口。另一個都快哭出來了:“肖帥!王爺!小人叫斐甲,小人是冤枉的啊!我是河南開封攏壺溝平善村的人,出身清清白白,無論如何不可能投敵叛國呀!這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您明鑑,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怎麼不說話?”周賢問那個木訥的,“他說這張紙條不是他塞給我的,那就只能是你了。莫非你也要說你是冤枉的嗎?”
那木訥的還是不說話。
旁邊那個急了:“葛栓寶,你說話啊栓寶!怎麼回事兒啊你?”
周賢覺出不對來了。他本以爲這人不說話是被捉之後知道暴露,心如死灰。或者是打算負隅頑抗不肯張口,但現在看來這個神情分明是有問題。
“你認識他?”周賢指着這個木訥的問斐甲,“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跟王爺您回話。我們倆本不認識,但都是去年夏徵的兵。”斐甲回話說,“當兵以後同在一伍,平素裡關係算比較親近。他不愛說話,可也沒到這個份上。怕不是嚇傻了啊,王爺。他不能有問題。”
肖駿明眼睛一瞪:“他沒有問題,就是你有問題了?再者說,你敢不敢給他作保?”
斐甲愣住了,低下頭想了半天,猛然點頭:“我敢!今年三月在隴西,他救過我的命!他不能是奸細。”
“好,我也相信他不是奸細。”周賢點點頭。
肖駿明衝着周賢一皺眉頭:“殿下,您這是看出什麼來了嗎?”
周賢搖搖頭:“說不準,還是得瞧瞧。”
說話間,周賢把手搭在了那個叫做葛栓寶的兵丁的腦門上,不多時長出了一口氣。轉而運足了真氣,凌空畫了一道符,反手照着葛栓寶的胸腹間一拍。
就這麼輕輕一拍不要緊,只聽得葛栓寶怪叫一聲,嘔出一口鮮血來,血裡密密麻麻,盡是粟米粒大小的小黑蟲子。一見了風,這蟲子就瘋了似地掙扎,紛紛是要往陰暗處跑。可是沒能爬出幾寸,就紛紛死在了地上。
肖駿明嚇壞了:“啊呀,這是什麼東西?殿下,這有毒沒毒啊?”
周賢冷笑了兩聲:“叛軍當中還真是什麼人才都有啊。當然有毒,這是蠱蟲,沒有毒,也就不配被叫做蠱了。這人不是心甘情願做的間諜,這是被人用蠱蟲操縱。只是我想不明白,這究竟是爲了什麼。這張紙條,它是幫咱們,還是要害我?”
“小心爲上。”肖駿明嘆了一聲,“殿下,您說我軍中,得有多少人中這東西?”
周賢略作思索,忽而道:“我覺得應該讓胡三泰胡前輩來看看。他通曉百家,煉蠱熬蟲的事情,他未必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