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就是這個話,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麼可能說是一個大活人就憑空消失了呢?
姚建輝使的這一招叫做“鐙裡藏身”。
所謂鐙裡藏身,就是說騎在馬身上的人,一隻腳離開馬鐙,另一隻腳將那一側的馬鐙勾死,再借着腰力在馬上翻身側滾,進而把整個人都蜷縮在馬身的一側,從另一側看起來,就好像是馬上的這個人不見了一樣。
這招十足的兇險。
想也知道啊,這不像是馬站在原地不動。倆人陣前交鋒,馬都是卯足了力氣往前衝,這纔是能夠帶着人的手臂甩出上千斤的力量來。那麼在疾馳的馬上,一腳離開馬鐙,還要側身翻滾,將整個人懸掛在另一側,需要考驗的東西可太多了。
這人腰力夠不夠?腰力不夠,在馬上翻身根本就掛不住,直接掉下去就得變作滾地葫蘆。要知道還有這麼一套鎧甲在身上披着呢,這麼滾下來非死即殘。
再者即便是腰力足夠,鐙裡藏身對於胯下戰馬的要求也非常高,人和馬必須得做到親密無間宛若一體的配合才行。騎士跨坐在馬上的時候,馬的重心左右還算是平衡的,可若說用出蹬裡藏身這一招,一個成年男子加上一套盔甲的重量都壓在了馬身的一側。在這種情況下,不但要保證馬不側翻,還得讓它按照原本的路線向前衝鋒,難上加難!
蹬裡藏身這等技巧,周賢聽說過沒見過。姚建輝藏在他視線的盲區裡,他第一時間根本沒想到這種事,所以只覺得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茫然間沒了目標,但是這馬確實是向他衝過來了,周賢放緩了馬速,向旁邊讓了兩步。
等這兩匹馬交錯而過,周賢打算調回降繩來,仔細觀瞧。
但是調頭多少是需要一點時間的——雖然他放緩了速度,再到調頭的時候會靈巧許多,可終歸是需要一點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看不見姚建輝的狀況。
姚建輝根本沒有再上馬,或者是讓馬停下來的意思,他大半個身子掛在馬上,靠着蠻橫的腰力吊起上半身半懸着,張弓射箭。
這時候周賢才轉回半個身子,只見得一支鵰翎箭打從側面射過來,徑直射中了他胯下這匹寶馬的左眼,再而奔着右眼穿了出去。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周賢根本沒看見姚建輝開弓,那就更說不上是阻攔於他了。
周賢胯下寶馬一聲嘶鳴都沒能發出來,直愣愣栽了出去。周賢又驚又怒,卻還是在千鈞一髮之間做出了最好的應對。他在馬上提縱身形,再而在馬背上踩了一腳,借力騰空,向後反躍了一段距離,落在了地上。
他方落地,便是又一支鵰翎箭釘在了他的身前。適方纔他若是同着馬一起倒下去,這支箭怕不是就要插在他的腦袋上了。
姚建輝暗道可惜。他鐙裡藏身射出那一箭的時候,因爲位置實在是太低,不適合瞄準周賢的腦袋。而若是沒有命重要害的話,以周賢這樣一個大修的底子,很有可能只是負傷而不死,還未必是能夠影響行動的重傷。正是出於這種考慮,姚建輝才射殺了周賢的坐騎。
而後他抓住了機會翻身上馬,拼着全力開弓,預判了周賢隨着戰馬倒下的位置,卻不想周賢的反應實在是太快了。姚建輝這第二箭射在了地面上,未能建功。
這一回是城樓上的守軍山呼海嘯地喝彩。太提氣了!先前姚建輝被周賢壓了半頭,這些人心裡都憋着一股火氣呢,眼瞧着周賢被逼下得馬來,又怎能不士氣大振?
再者說,實在是太精彩了!
發現自己射出的箭被周賢擋下之後,跟對方硬拼了幾個回合,看似是狗急跳牆,實際上是爲了使得周賢麻痹。等周賢習慣了這個套路之後,一招鐙裡藏身躲在周賢視野之外,錯身而過之後不等周賢回頭射死周賢坐騎。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前後不過幾次呼吸,近乎於將周賢玩弄於股掌之中。
而且就算沒有畢功於一役,姚建輝也達到了他最開始的戰術目的,沒有了戰馬,周賢是沒有辦法和他硬拼的。
跌落戰馬的周賢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擎着大槍,拉開了架勢,死死盯着姚建輝。
“平南王殿下,此一時,您又當如何?”姚建輝又搭上一支羽箭,張弓瞄準了周賢,“末將的武藝,您可還瞧得上眼嗎?”
周賢笑了:“這是我頭一遭在城下叫陣,也不好拿你和其他人做比較。可你的算計頗爲巧妙,時機把握妙到毫顛,招式如羚羊掛角不着痕跡,想來應該是一等一的武將。”
“哈哈哈哈……”姚建輝大笑幾聲,“殿下謬讚了。若此一時殿下認負,我放殿下歸列。”
周賢上沙場來就是爲了殺敵將以壯聲威,提振己方士氣,那一杆屬於他的牙旗還樹在那兒呢,他若是投降了,這一遭就算是白來了。說不得回到京城去,還要被論個什麼罪名。
再者說周賢心裡的火氣還沒散出去呢,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認投?
周賢深吸了一口氣,大喝一聲:“放馬過來!”
肖駿明在陣中瞧着,微微點頭,轉回頭吩咐道:“爲平南王殿下擂鼓!”
“咚”!“咚”!“咚”!
一聲聲重錘,打得戰鼓好似悶雷一樣的響聲。
姚建輝乘着爲周賢擂起的鼓聲,對着周賢發起了衝鋒!馬蹄起落如飛,頃刻之間二人已經是咫尺之距。姚建輝的箭終於脫手。周賢側身一個翻滾躲過,再而是金珠滾背鋼刀劈下來。
這一招就是打周賢的躲閃。
周賢無奈,只能用長槍硬接。一聲脆響,這一遭是周賢吃了虧。
周賢現在力氣比姚建輝大是不假,可姚建輝身上也有血煞之氣,周穆宣再度登基敕封官爵,姚建輝也有龍氣加身。雖說都比不上週賢,但也有個限度。
姚建輝這一招是自上而下,周賢應對是自下而上。正所謂人無過頂之力,周賢這麼比就吃虧。再者說,姚建輝出刀的時候,還帶着幾分馬匹衝刺的力道,周賢自然是比不得。
周賢退出幾步,姚建輝已經跑出老遠。勒緊繮繩,姚建輝調轉了馬頭,冷笑一聲,再一次照着周賢衝了過來。
周賢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兩條胳膊,瞧着衝自己衝鋒的姚建輝,轉頭啐了一口,再而咬緊牙關,竟然是迎着姚建輝衝了回去!
步兵向着騎兵衝鋒,聞所未聞的事情。周賢卻偏偏就這麼幹了。姚建輝心中也是疑慮,可週賢衝鋒的時候,他的馬速已經上來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姚建輝掄起長刀,心說這一遭,我要砍掉平南王的首級。
周賢拖着長槍,邁開雙腿,也可說是風馳電掣。披着甲冑,還能像他似的跑得這麼快的人着實是不多。姚建輝心中驚訝,卻也覺得周賢的動作在合理範圍之內,並未做他想,一心一意想要砍頭。
眼瞧着一個騎士和一個槍兵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周賢卻是一個踉蹌撲倒在地,與那黃驃馬擦身而過,姚建輝的長刀連周賢的衣角都沒碰着。
周賢不是真的在衝鋒的過程中被什麼東西絆了個跟頭,就跟姚建輝的鐙裡藏身一樣,周賢這也是在作僞。姚建輝鐙裡藏身,顯擺了一手他精湛的騎術,周賢這一招懶驢打滾,也顯示出了他紮實的武功底子。
光有紮實的底子不夠用。周賢既要躲開飛馳的駿馬,還要在翻滾的過程中保持冷靜,避讓姚建輝的刀刃,最重要,此一時一人一騎都在衝鋒的路上。這份觀察力和反應速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周賢就地翻身爬起,就好像是頭頂上長了眼睛,根本就沒擡頭。左手反握住劍柄,猛然一抽。一道墨色在白雪當中綻開,斬斷了射向他的飛矢。
就在姚建輝想要收起弓拎起刀的這一瞬間,就見得迎面飛來一點寒芒。這寒光映照在他雙眼之間的時候,他才聽到了遲到的呼嘯之聲。
周賢在出劍的同時,將長槍當作標槍擲了出去,精準地命中了姚建輝的頭顱。鵝卵粗細的長槍,打從眉心一點刺入,帶碎了整一塊麪骨,擦着眉弓擠進腦子裡,再而打碎枕骨,從腦後飛了出去,染着紅的白的,斜着插進雪地裡,甩出一道長長的朱痕。
深吸了一口氣,周賢提着自己的寶劍暗鞅緩步走上近前——可能是因爲周賢擲出的長槍動能太大,雖然是鑿穿了姚建輝的腦袋,卻沒有將他的身子向後帶倒,屍身仍舊直挺挺坐在馬背上,保持着生前的最後一個機會。
沒了主人的指揮,黃驃馬站在原地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周賢卻沒去理會它,反而是扯了姚建輝身上一塊杏黃袍,還因爲扯這塊料子,帶到了姚建輝的屍身,周賢看都沒多看一眼。
最後他走到槍前,把它拔出來,用這塊杏黃布仔細擦拭了槍身,確定不會打滑之後,周賢又把它握在了手裡。
“姚建輝已然梟首,還有沒有人,膽敢與我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