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武部衆人也並不是完全賦閒了下來。經過了一日激烈的戰鬥之後,不能上正面戰場的他們全部被陳文言徵調,進行後勤保障工作。無非是煮藥,煮沸繃帶消毒,搬運擔架一類的活計。
恰因爲周賢負傷——且不管這傷輕重——他還特要在傷兵當中巡視走動。
這個舉動的意圖非常明顯,無非是鼓舞士氣刁買人心。而且周賢言語中不能顯出自己來,和人說話三五句都不得離當今聖上。他這個身份擺在這兒,他不能代表自己,得代表皇室。
這個手段是俗套且粗糙了一些,可確實很好用。大林朝不是大同社會,肉分五花三層,人分三六九等。周賢這樣一個親王,還帶着傷,到傷兵營來探望這些受傷的將士,這是多慈悲的心腸?
再加上週賢此以前沙場上斬殺對方一員大將,還重創了供奉燕今初,在普通士兵當中的聲望又往上提了一層,所以他來探望這些士兵的時候好些人激動得不能自已,攥着周賢的手直掉眼淚。
面對這樣慘烈的戰爭,周賢本來是很不忍心的。可他看到這些士兵握着自己的手淚眼婆娑的樣子,恍惚覺得自己是不是姓金。
一直到申時四刻,周賢才離開了陳文言的傷兵營。沒走出幾步,就遇見了朱載堉。
朱載堉明顯不是恰巧路過,分明就是在這裡等他。
周賢苦笑了一聲,還是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見過朱前輩。”朱載堉張口兩三次,都沒能發出聲音來,點點頭“嗯”了一聲,就算是應答了。
倆人這麼面對面站着,呆立了得有半盞茶的工夫。周賢輕嘆一聲,伸手一引:“前輩若是無事,到我帳中小坐片刻,喝杯茶可好?”
朱載堉僵着脖子微微點頭:“殿下相邀,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並肩前行,回到了周賢的營帳。許深憂似乎已經在帳中等候多時,眼瞧着二人進來,許深憂躬身行了一禮:“小人見過王爺,見過朱供奉。”
周賢有些不解:“你怎麼在這兒啊?”
許深憂伸手一指桌上的湯藥:“是郭大人吩咐,讓我在這候着王爺您。是陳道長開的方子,給您調的傷藥。郭大人親自煮的,恐您回來的晚,放涼了,就讓我在這守着,過一會兒拿去溫一遍。”
周賢苦笑一聲:“許道友,你不必如此。這些活計交給雜役來就好,許道友好歹是化神境頂峰的修士,做這些事未免大材小用了。”
許深憂又是深打一禮:“我這條命都是郭大人搭救的,不敢說什麼大材小用。您也是知道我的,出身於雞鳴狗盜之流,是在上不得檯面。能伺候王爺,是小人三生修來的福分。”
周賢板起了臉:“不要這麼與我說話,聽得我好彆扭。我不是太講究什麼禮教綱常的人,隨意些就好。你就當在磐源鎮那麼對我就是。再者說你娘是天靈衛的千戶,你說你出身於雞鳴狗盜之流,是在說我朝天靈衛,行得都是蠅營狗苟之事嗎?”
“媽呀!”許深憂叫了一聲,“殿下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
“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周賢笑着擺了擺手,打斷了許深憂的話,“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我這個人好謅書俚戲,你別放在心上。謝謝你替我守着藥了。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跟朱前輩有些話要講。”
許深憂連聲道“不敢言謝”,退出了營帳。
“請坐。”周賢安排朱載堉落座,轉身去拎茶壺,進而發現不單藥是溫着的,茶也是熱的。他心說到底是在客棧當過夥計的人,伺候人這方面確實周到。
朱載堉由着周賢倒了茶,笑道:“人說權勢滔天的人,常用一句俗語叫‘宰相門前七品官’。殿下倒是更豪氣些,給您端茶溫藥的人,都得是煉氣化神境界的修士。這可是要比七品官稀罕一些。”
周賢也跟着笑了:“照這麼說前輩您纔是真正的尊貴無匹,給您倒茶的,還是當今平南王殿下呢。”
兩句笑話說下來,兩人相視一笑,原本尷尬的氣氛就散了好多。
“楚謹言說得是真的?”周賢忽然問道。
朱載堉微微點頭:“這件事其實算不得什麼秘密,陛下、岑道長、羽安子,這些人都是知道的。早在當初你父親和華尋成親的時候,他們大概齊就知道了。”
“只是這麼多年您都沒承認。”周賢沒有什麼埋怨的意思,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人都道我致律堂主人,貴爲一朝供奉,仙風道骨不染凡俗……”朱載堉苦笑一聲,“實際上,不過是個怯懦無能之輩罷了。我對不起她們母女二人,我也對不起你。”
“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事情已經到這兒了。”周賢是真的無所謂,“這麼多年埋藏着這個秘密在心底,想來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您不願說,我又何苦逼問?
過去的事就過去吧,人總要朝前看。再者說前輩您也幫過我不少,我應當承您的情。不過話又說回來,事情總裝在心裡頭,多少是個累贅。說出來也痛快些。這個感覺我懂,我真的懂。”
朱載堉點點頭:“確實是。這麼說多少有些羞愧,可就如同你說的一樣,楚謹言把這話說出來的時候,我確確實實是鬆了一口氣。”
“都一樣的,我是真的能理解。當初我也這樣,但是把話說開了之後,發現輕鬆了好多。後果也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嚴重。”周賢嘆了一聲,抿了一口藥。又酸又苦又澀,難喝得他眉頭緊皺,打了個哆嗦。恨病吃苦藥,周賢相信陳文言的醫術,眼一閉心一橫,擡起碗來大口猛灌,捏着鼻子把藥嚥進了肚子裡。
“殿下……”朱載堉柔聲道,“今後殿下,還願意叫我一聲前輩嗎?”
周賢沒有避諱什麼,直接就把話說開了:“您究竟是周江遠的親外公。我是周賢,也是周江遠。您要是希望我叫您一聲外祖大人,我也可以叫。畢竟是血脈相連,我認的。”
朱載堉忽然站起了身,多少是有些不安的樣子,在帳中踱步。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又走回到桌前。他撐着桌子問:“這若是讓旁人聽了去,於天家名聲是不是有損失。”
“您若是願意認虛靈谷的親戚,就錄大宗正院的冊子。”周賢說,“您若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不願意認,那我大可在前叫您一聲前輩,在人後喚您一聲外祖,這都不妨事。聖上寬厚仁愛,又怎會覺得這種事壞天家名聲呢?多一門皇親而已,無所謂,看您。”
朱載堉笑了:“那……江遠?賢兒?”
周賢笑呵呵點頭應了:“唉,外祖大人。”
朱載堉笑得更開心了,笑了很長時間,瞧着更像是傻笑。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朱載堉收斂了些,臉上的喜色確實無論如何都藏不住。他點點頭,說:“天色晚了,今日你也累了。明日還要繼續攻城,咱們可能還有事要忙。賢兒你先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外公您慢走。”周賢起身相送。
“不必送了,不必送的。”朱載堉念着,兩人來在門前。一挑簾櫳,卻是迎面撞見了滿身酒氣的羽安子。
周賢和朱載堉兩人都是一愣。羽安子伸手一指朱載堉:“你果然在這兒,我找了你好久。”
“羽安子前輩,快請進。”周賢側身讓開了門。同時心中疑惑,軍中禁酒,即便是一向放浪形骸的羽安子這些時日以來也未曾破戒,怎得今日喝了個爛醉的模樣?要知道這可是一位煉虛合道的大能,這樣的人物喝醉了,得是喝了多少酒?
羽安子擡眼瞧着周賢,搖晃着擺手:“殿下,呵呵呵呵。我算了一卦,給我自己算的。”
周賢和朱載堉全都一愣。算卦有算卦的規矩,本身就是泄露天機的事情,算得多了是會遭報應的。而給自己算,更是忌諱當中的忌諱,羽安子怎麼會心血來潮,給自己算卦呢?
更何況羽安子雖說算得多數是準的,但是不大能算修士。他自己就是最頂級的修士,這當真是爲難。
“老道心有所感,頓悟一般,覺得非得給自己算一卦不可。”羽安子拍着胸口說,“心有所感,你們懂不懂?頓悟!”
修士同和於天地之間,有什麼感覺一般非常準。所謂頓悟一般的心有所感,那就是說並非是心血來潮。朱載堉十分奇怪,忙問道:“那你算出了什麼東西嗎?”
羽安子把葫蘆別回到腰間,擡起自己那隻先前握着葫蘆的手,鮮血淋漓,就像是將皮肉一點點從掌心上撕下來的一樣。創口,湊成了一個“兇”字。
“平生未曾見的大凶。”羽安子指着自己的掌心說,“當初我徒弟說要討逆奪權登基稱王的時候,我給長公主府的雜役算了一卦,得的結果是死中求活。這一卦,則是生靈塗炭。不單單是我,可能這詔討軍,生機都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