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未曾擬化過法家的法令咒,沒學過真言術,更不是毒奶老仙,做不到言出法隨。這一聲“定”能夠真的定住單煒尹,功不在他這一聲喝,而在於他的佈置。
此一時單煒尹的身周站了五個“周賢”。這五道身影無論是衣着打扮,抑或是眉眼相貌,皆與周賢一般無二,就是打從一個模子裡翻出來的。這五道身影各掐了一道法印,長劍遞出去,正是結成了一道五行封印大陣,死死將單煒尹困在了其中。
水化鏡法,陰陽家紫極閣的獨門神通法術。周賢與人對壘時曾見識過,鑽研擬化過一段時日。這門神通到顛峰境界,能夠化虛爲實,所有分身都是本身,卻又都可以捨棄,只要有一道分身不滅,施術者性命便是無憂。
周賢終究是做不到這個程度。
他現在暫且是煉虛合道的境界不假,但是他從未領悟過屬於自己的道。他現在根本就施展不出來,真正意義上的合道境神通。無非是將自己已經會的,藉助誅風侯的威能,憑藉着強行拔生上來的境界,靠着一股子蠻力施展得聲勢浩大而已。
所以,周賢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跟單煒尹硬碰硬。三位真正的大能都不能將單煒尹怎麼樣,他一個冒牌貨又怎能有那等自信?雖說他現在是前所未有的膨脹,可終歸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自知之明。
但是一開始,單煒尹被九天玄女幻身擊中這件事給了周賢靈感——既然硬拼拼不過,那就只能比技巧了。
還是那句話,單煒尹以前不是煉氣士,他哪能想到煉氣士都有些什麼手段?自家親閨女是一個大修,又見識過不少煉虛合道的本事,就算是瞭解了嗎?終究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水化鏡法施展出來也不是一點痕跡都沒有,想要逃過單煒尹的眼皮,周賢就要做得足夠精巧。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到了生死關頭,周賢起了這一道急智——他手中有誅風侯。
一弓一箭想要命中運動中的目標已經是千難萬難,周賢此以前又不是專修弓箭的修士,怎麼就敢接連三發一弓三矢以求殺敵呢?其根結就在於周賢根本就沒想過,有些箭能夠射中。
沒有了自身上蔓延出去的水痕,卻是多了兩支飛矢。既然都躲過去了,單煒尹自然不會看那流矢落地,在煙塵中生出怎樣的變化來。
周賢一共開了三次弓,射出了九支箭,其中只有兩支,是殺敵的神通,盡數都已經招呼到了單煒尹的身上。其餘七支箭,射出去的全都是水化鏡法幻化的分身!
然而結成五行大陣,暫且封鎖了單煒尹的行動,也不過是飲鴆止渴,拖延不得多少時間。可已經到了這個境地,周賢又能怎麼做呢?
運動起體內全部的真氣來,周賢與剩餘的另外兩個分身來在單煒尹身前。
三道身影同時祭出飛劍,劍光閃爍雷霆,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彈指間,籠蓋天穹。
周賢輕笑一聲,問道:“單將軍可知這天上如今有多少雷霆?”
單煒尹冷笑一聲:“成千上萬雷霆又能如何?你殺不了我!”
周賢伸手一招,那兩道施展擎雷劍法的身影隨之消散:“三的十二次方是五十三萬一千四百四十一。我殺不了你,可我也不能讓你舒坦啊。唉……”
隨着周賢這麼一聲長嘆,天地間劍光並在一處,凝聚成了一把長劍。
擎雷劍法十六式聚明光!
這劍身上的雷霆閃得人張不開眼,以周賢如今境界的肉身,直視那長劍,也覺得雙目刺痛難忍。這劍尚未落下,即便是逸散出的光芒,就已經攪擾的這鬼氣森森的幻境不住搖晃了。
一聲聲鬼嚎在嘈雜的電鳴響起時,便是徹底沉寂了下去。這些被強擄來的陰魂雖已經喪失了靈智,卻也保留着些許本能。在這長劍聚合的這一刻,它們感受到了無盡的恐怖——魂飛魄散的恐怖!即便是這座不散的鬼城,也保全不了它們。
周賢沒有要這道劍光落下,反而是伸手一招,將那長劍招到了手中。
即便是他自己的神通,可這長劍一入手,雷光仍然是在一瞬間灼傷了他的皮肉,一股焦臭的味道在他的掌心氤氳而出。
周賢忍着痛,強咧着嘴,扯出一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笑臉,緩緩將這把劍,搭在了誅風侯的弓弦上。
“當朝親王全部的龍氣爲引,合道境大能拼盡所有真氣施展神通,以中品法器暗鞅爲矢,用上品法器誅風侯射出去。”周賢的嘴越咧越大,聲音越來越響,到最後拉滿弓時,他發出了近乎要撕裂咽喉的咆哮,“單煒尹,本王送你上路!”
“你殺不了我!”單煒尹怕了。
雖然它自認爲不死之身,可他與周賢對着咆哮,就說明他確實是怕了。
陰風怒號,一張張面孔在單煒尹的身周浮現,俱是在慘叫一聲之後就沒入單煒尹的屍身,消散無蹤。
閃爍的雷光就在眼前,周賢瞧不清單煒尹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但他能聽見那一聲聲慘嚎,也能清晰感知到陰氣煞氣的流動不正常。
雖然已經張滿了弓,此時周賢卻不能把劍射出去。若是未能給誅風侯灌注足夠的龍氣,未必能夠重創單煒尹。龍氣尚在化形,周賢此時發動,功虧一簣。
但這並不妨礙周賢嘴臭。他開口便罵:“地上神國的彌賽亞也怕死的嗎?你不是說你死不了嗎?都跟你說了,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回應,現在可倒好,克了吧!你個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我還說你是垂死掙扎,還是死魚也想翻個身呢?”
周賢的話有一半兒,單煒尹聽不懂。但並不妨礙他從周賢的語氣裡,聽出來深重的惡意。那是不屑與嘲諷。
他單煒尹是神國之主,是地上行者,是一國之君,不容人輕視!
“豎子,受死!”單煒尹一聲怒喝,整座鬼城中所有建築隨之頃塌,化作一道道陰風煞氣的龍捲,接連天地——單煒尹竟然是已經不顧及鬼城幻境的存續了。
在鬼城倒塌的一瞬間,結成五行大陣的五道分身被陰風一衝,消散無形。而沒了這些分身支撐,壓制單煒尹的五行大陣,也在同一時刻破碎。
此一時,周賢身後的龍氣已然凝聚成了一條五爪金龍,仰天長嘯,破開鬼瘴陰風,竟是在這鬼城幻境當中清出了一丈方圓,沒有陰風可侵的乾淨地場。
“你終究是慢我一步!”單煒尹大笑道,“王駕千歲,言語鋒利終歸無用。這一遭,是我贏了。”
周賢的心霎時涼了半截。不錯的,五爪金龍已然化形,卻還沒有灌注進神通當中。而單煒尹卻已經脫困——攜帶着整座鬼城的煞氣陰風,高高躍起,再一次向着周賢衝了過來。陰風煞氣漫卷着同是陰煞幻化的磚石,在空中往復飄蕩。那曾被以爲是天穹的煙霧傾塌而下,如同是一支支尖銳的長矛,追隨在單煒尹的身後。
眼前雷霆閃爍,但是周賢的腦海裡卻是沒有緣由的,映出了單煒尹此一時的模樣。
陰氣凝結的鎧甲不見了,乃至於他死時身着的衣裳也不見了,只留了一個赤條條的屍身,被拔得老長,就好像是每一個關節都掙脫開來,拉扯着血肉變得纖細消瘦。一枚枚眼球像是一塊塊畸胎一樣,爭先恐後的從他的身體裡擠出來,一簇簇一蓬蓬,各式各樣顏色的瞳孔裡掙扎着一張張扭曲的面孔。
瘦且伶仃纖細的單煒尹此一時完全不像是個人形了,它更像是某些後現代主義的雕塑作品,一個釘滿眼球的十字架。張揚且癲狂地呼嘯着,裹挾着數萬冤魂的怨念,在半空中旋轉飄飛,就好似不受着它自己控制,而是由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撕扯着,雖時都要散架。
卻偏偏堅定地朝着周賢落下來,迅若流星。
擋不住的,即便將弓高高擡起,且那五爪金龍已盤旋在暗鞅上,周賢也篤定,自己是擋不住單煒尹這不計後果的一擊的。
竟是如此荒唐。可又有什麼能求的呢?這條命本就是憑白撿來的了,周賢可不敢再奢求太多。在這樣一場戰爭中犧牲,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說不得還能在史書上留下數筆,讓後世的人去猜測,這年紀輕輕便戰死沙場的平南王,一生都有怎樣的精彩。
“單將軍,別來無恙。”
輕飄飄,就如同耳語的聲音,蔓延在了幻境當中的每一個角落。
單煒尹又一次停住了,與之一同凝固下來的,還有整座鬼城幻境。無論是傾塌的天穹,抑或是肆虐的陰風,在或是那些自單煒尹皮下鑽出來的各式各樣的眼球,它們都凝固住了。
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澆築在了琥珀當中一般。
不,還有一樣東西是活動的——單煒尹那的張臉,那張已經看不出人樣的臉!
一雙眼睛分裂成重瞳,再又長成了兩個眼球,從原本的眼眶裡爬出來,在單煒尹面孔的側面安家落戶。隨之是鼻子,嘴巴。它們在找尋安穩位置的時候,肆意地扭動着,調整着讓它們覺得最舒服的姿勢。
最終勉強拼湊成了一副與中原人迥異的面孔。
——朱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