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的想法其實很簡單，眼不見心不煩。
一個聚集了兩千號考生與數百兵丁，供奉了神明造像，有當朝學士官員鎮壓的地方，還能夠煞氣橫生，有冤親債主前來討債，那必然是有人在爲這些惡鬼冤魂大開方便之門。他作爲一名煉氣士，既然不能橫加干涉，躲在小屋裡面裝鵪鶉，假作外面的一切都沒發生還不行嗎？
三場考試，九天時光，要經歷八個夜晚。頭一天晚上就死了人，接下來這幾日還不知要如何呢。若不是裝作自己看不見，那要如何度過？
周賢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接下來的四天。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這一科前來應試的煉氣士一共三十二人，這些舉子在哪個號間，各是什麼境界，巡場的天靈衛三人手裡是有圖譜的。重點盯防這些區域，謹防這些手段比尋常舉子多的考生鬧事就好。
但是這些時日以來，這三十二人都表現得中規中矩。這是必然的，大家是來考科舉的，又不是來鬧事的，沒有誰願意壓上自己的仕途以及身家性命搞出什麼事情來。只要沒有考瘋，那就不會有什麼逾矩的行爲。
就算真的有考瘋的舉子，鬧出事來，也還不怕。這些舉子既然是有心仕途的，那麼分在修煉上的精力就必然不會很多。境界普遍還停留在煉精化氣，只有三人到達了練氣化神，卻也不過是初踏門徑，和周賢、李桐光這樣已經摸到煉神返虛境界的修士沒法比，更不用說是對上已經可稱得上是大修的郭子衿了。
可說這貢院裡面當真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嗎？也不是。這幾日來有兩個考得失了心的舉子發狂一樣從自己的號間裡面奔了出來，大喊大叫，沒等跑出幾步就被兵丁拿下，捆縛之後堵上了嘴扔回了號間裡。就算是致了癔症也不能出去，想要治瘋病，也得等到貢院開門。
而且第一天晚上就死人了，怎敢奢望接下來這段時間風平浪靜？被冤親債主索命的考生，算上第一夜的那個倒黴蛋，一共六人，只有一個活了下來。剩下那五個死狀一個比一個悽慘，最噁心的一個甚至是碎成了一地的爛肉，比餃子餡剁得更細緻，是兵丁們拿簸箕擓走的。那味道……
眼不見心不煩，每到夜裡差不多的時辰，周賢就不巡場了，直接往小屋裡面一躲。不睡覺就閉着眼睛修煉，一遍遍運轉真氣在體內流轉。
其實到他現在這個只差臨門一腳的程度，修煉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了。他體內的真氣絕對不會再加多一分一釐，若沒有那個契機出現，他這輩子都只能是練氣化神巔峰。
這麼做，完全就是爲了逃避。
就這樣，到了會考第五天晚上。天色暗下來以後，明珠在各處挑起，周賢晃晃悠悠回了小屋，找了個空地方一撂蒲團，盤膝坐下來開始修煉。
李桐光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走到他身旁，一點他肩膀：“我說師兄，你這樣出工不出力應該有個限度。我知道你不大情願來做這個臨時的天靈衛，這考場裡也不會出什麼事，可你也應該拿出個樣子來不是？”
周賢緩緩張開眼睛，嘆了一聲：“考場裡怎麼就沒出事兒了？我也想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可是君不讓我擔這個憂，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進境卡在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當我是勤奮用功，求得那一線突破吧。”
李桐光見周賢如此，也不勸了，搖搖頭，自顧自推開門出去了。
郭子衿卻是搖搖頭，說：“你這方法不對。咱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坐枯禪參悟法理這種事不適合你。”
周賢只道郭子衿是諷刺他，仍舊是閉着眼，苦笑道：“那不知郭總旗有什麼高見？也對，您算是前輩高人，不用給我講講您是怎麼參悟這其中機緣，以如此年紀突破到返虛境界的？”
“生死之間。”郭子衿上前兩步，掏出了自己的法器，頂在了周賢的腦門上，“我是在生死之間參悟得道，以求生的執念突破了這一層關隘。雖說不一定適合你，但是我覺得你可以試一下。”
感覺着額間那一點冰涼，周賢緩緩睜眼，看清了郭子衿手裡的法器之後，亡魂皆冒，冷汗都下來了——槍！
不是那種蠟杆鋼尖綴紅纓的長槍，而是能夠發射子彈的槍械！
這支槍和周賢熟悉的槍不同，但是光看外貌已經極爲相近。大概有一尺來長，單手持握，槍管渾圓，口徑頗大。槍身上的塗裝是紅色，豔得像火。槍身各處都銘刻了符籙，在郭子衿真氣的灌注之下華光流轉，忽明忽滅。可即使是這樣，周賢也沒能從郭子衿身上或是這支槍上感受到任何靈力波動。
“郭師兄，把槍口對着人，就不怕走火嗎？”周賢稍微向後退了一些，讓槍口離了他的額頭，貼着牆緩緩站了起來。
實際上中國古代的火器製造業算是比較發達的，在宋代就已經基本掌握了火藥的配方並將之應用到了生產生活以及軍事的方方面面，在《紀效新書》《武備志》這些兵書當中也記述了各種不同用途的火藥配比方法以及各種火藥武器。
就連大林朝的部隊也裝備有攻城用的火炮、琉璃彈，以火藥爲動力的大火弩匣，以及少量發射實心彈藥或鐵砂的火銃。郭子衿能拿出手槍法器來，周賢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你認識我手裡的東西？”郭子衿抿着嘴笑。
“很危險，請郭師兄不要開這種玩笑。”周賢很嚴肅地說，“你這種舉動就好似我用劍鋒抵着你的咽喉一樣，這已經不能算得上是玩笑了。除非郭師兄你對我起了殺意。可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我哪裡值得你動這麼大的火氣了。”
郭子衿一撇嘴，把槍丟在了桌上：“沒意思。別人見了都不知道是什麼，知道是什麼的見了都嚇傻了。你真無趣。”
周賢氣不打一處來：“你拿槍指着我腦門，就爲了覺得有趣？”
“你怕什麼？這槍我控制自如。”郭子衿拿手一點，“不信你看看。”
周賢有些疑惑，且是對被做成法器的槍也有些好奇，走到桌前端起來仔細查看。
跟他想象的還是有很大不同。周賢本以爲即使是做成法器的模樣，但是無論如何應該是突破不了時代的桎梏，只能做成前裝燧發的形制。這把槍連後裝都不是，而是配備了彈匣。只是那裡面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到這時周賢才長出了一口氣，心說郭子衿真的不過是跟他開了個玩笑而已。
“原來沒有子彈。”周賢把槍遞回去，“這也是陸師叔的傑作嗎？”
“自然是我師父的作品，不然天下間還有哪個鬼才能煉出這種法器？”郭子衿接過槍，顯擺道，“我這槍裡面沒裝彈丸也能開槍，只是打出去的就是純靈力的子彈了。要是裝上刻有各種符篆的彈丸，那就會是另一番威力。”
周賢一愣，指着郭子衿高聲道：“你還是想要殺我！”
“小點聲，外頭考試呢。我說是玩笑就是玩笑。”郭子衿瞪了周賢一眼，然後橫過槍指給周賢看，“這槍上面有個小機關，擡上去的時候無論我催動多大的真氣，這槍都打不出靈氣彈丸，只會從槍身上逸散出去。只有這個機關落下來，才能用來對敵。怕的就是出什麼意外。”
“我的天，好精緻，連保險都做出來了。”周賢頓時驚爲天人，“陸師叔是領先了這個時代的天才啊！帶保險裝置的槍都做出來了！”
“我師父當然是天才，她是當世第一天才。”郭子衿說，“我師父最近就是在研究怎麼把這種法器量產，降低一點殺傷力以及使用要求。到時候配備給天靈衛人手一把，這樣即使是不專精與戰鬥，沒掌握什麼對敵神通的修士也就有了自保之力了。”
遠距離殺傷會大大降低殺人的衝擊力和負罪感，槍械的發明和大規模列裝大大的提高了現代戰爭的烈度和士兵的消耗速度。二戰時的兩軍散兵線大約二百米開外，連人臉都看不清楚了，一槍過去能有什麼負罪感？陸清霜這是要開啓一個新的時代啊！
周賢想了想，坐到了郭子衿的對面：“郭師兄您跟我說這些，是爲了什麼呢？在我看來這應當算是天靈衛的機密了，你告知於我，不怕我泄露出去嗎？”
“我這是在開導你。”郭子衿說，“這是殺人的工具，你會隨意用它去殺人嗎？”
周賢搖了搖頭：“不會。”
“所以超凡之人和掌握着這種火器，甚至是拿着刀的人，本質上又有什麼區別呢？無非是對於普通人的殺傷力不一樣，可以造成的破壞規模不一樣罷了。”郭子衿笑着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哪有那麼多齷齪？你心境清明，自然不會沉淪墮落。”
周賢也是笑了一下，點點頭：“原來你那天晚上沒睡。”
“笑話，你們倆說話那麼大動靜，誰睡得着啊？”郭子衿玩笑似的收起了槍，起身一推門，“一起出去走走？”
“那就出去走走。”周賢摸了摸鼻子，心說自己一個兩輩子加起來活了快四十年的“老人”居然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教育了，這上哪說理去？
倆人才剛出了屋，周賢就覺得心頭猛然一震。
擡頭看，鵝毛大的雪花飄飛而落，伸手一接，只見這雪花漆黑如墨，寒涼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