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海搖了搖頭,仔細爲莫櫻桃解釋道:“你可知道,這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案子了。當年你就沒告成,如今你拿什麼爲證,來扳倒這個案子呢?再者,當今天下賣兒賣女的不計其數,我到哪裡去找你的孩子?”
“我不求翻案,也不求好名聲。我只要那三個畜生不如的傢伙死!什麼罪名都行,沒有罪名也可以!”櫻桃說的這兒的時候,陣陣陰風席捲,吹得那一尺長的火苗獵獵作響。
“再就是我兒子……”說到這兒,莫櫻桃的聲音陡然柔和下來,“我偷藏了一隻我母親的釵子,釵頭是西域傳過來的紋樣,在中原是極爲少見的。我曾把那支釵花燒熱了,在我孩兒的左腿根上烙了一個疤。二十四年了,想來那塊疤也淡了,但是那個紋樣絕不會錯,我可以把簪子給大人。”
姬容海心想,這女子當時應該就已經瘋了。要不然誰會在纔出生的嬰兒腿上烙一個標記出來?怕丟了?這又不是牲口!
雖是如此,該怪誰呢?姬容海仍舊覺得這個姑娘可憐,也就雙手抖着,從莫櫻桃的手裡頭接過這支簪花。這支簪花由黃金打造,鳳頭確實是不大常見的圖樣,是一隻抽象且剛健的鳥,瞧不出是什麼品種,正振翅欲飛。鳥身上的紋路是一條條細線,不是羽毛紋樣,的確是十足少見。將它烙在腿上的,怕是天下也就這麼獨一份了。
但他也不能上街扒人家褲子,看大腿上有沒有疤去。別人非得當他這個狀元公犯了癔症不可。
“你已然是亡魂了,自是無需講謊言於我聽,我信你是有這麼大的冤屈。”姬容海捻着這根簪子,愁色也是爬上了眉頭,“你說我斷了你的念想,你就要變化成惡鬼,我不應當這麼說話。但我也不能哄騙你,這有悖於我的本心。實話實講,這兩件事我都不能承諾一定幫你辦到,但我向你保證,我姬容海,一定盡力而爲。”
姬容海這邊話音方落,那一尺多長的燭花“噼裡啪啦”一通亂響,漸漸縮小了,又變回了尋常燭花的模樣,縮在蠟燭頭上。
莫櫻桃的亡魂也漸漸從常人模樣變得枯槁了起來。脖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着,讓頭斜着拉攏下來,兩眼翻白,一小截舌頭從脣間伸出。這應當就是莫櫻桃死時候的模樣,看脖子上的勒痕就能曉得,她並不是死於窒息。而是在踢掉凳子的那一刻,纖弱的脖子沒能承受住整個身體的重量,被活生生墜斷了。
相較於窒息而言,這算是個稍微痛快一點的死法。
姬容海又把牙咬了起來,這時候他只恨自己沒有修行的天賦。考了個狀元又有什麼用?面對這樣的惡鬼,仍舊是被嚇得兩股戰戰。
卻不想,這怪模怪樣的惡鬼,又是一個頭磕在地上。莫櫻桃再開口的時候,那含糊的聲音是從她腔子裡傳出來的:“能得狀元公如此許諾,小女已然心滿意足。雖仍不得解脫,惡念卻去了十之五六。若有一日能得那三賊人伏法的消息,我自當消散。若是可等得我兒來相認,有來生,願做牛做馬,報答狀元公恩德。”
話說到這兒,火苗飄了一下,“噗”……滅了。
姬容海只覺得一股疲憊感驟然襲來,倆眼皮再也支撐不住,黏在了一起。
第二日,姬容海是聽着寺廟裡的晨鐘醒的。他就躺在牀上,和衣而眠,身上蓋着被。他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躺下的,更記不清這被是誰給自己蓋上的。
那個伶俐的小倌兒醒的比姬容海更早,已經準備好了洗漱的東西,端到了姬容海的牀頭:“老爺,您醒了?擦把臉,還是先潔齒?”
姬容海茫然地坐起身,結果小倌兒遞過來的手巾,一邊抹臉一邊問:“昨晚上你聽見什麼動靜了嗎?”
“不知道,沒什麼動靜吧?”小琪兒答道,“無非是風大了些,雪下了一夜,今晨已然停了。只不過天還是陰的,路也封住走不了了。”
姬容海點點頭,又問:“我是什麼時候睡下的?”
小琪兒接過毛巾,把漱口的茶碗遞過去:“您許是趕路乏了,昨兒看了一會兒書就坐着睡着了。我怕吵醒您,沒敢脫您的衣裳,只爲您除了靴。您問這個幹什麼呀?”
姬容海拿過青鹽,一邊蹭牙一邊走到書桌旁,仔細看了看燒了一半的蠟燭,燭芯燒劈做三股,沒剪。書攤開來放在一旁,上面沒有汗水,也沒皺。伸手到裡懷摸摸自己身上,不像是出了好幾身透汗的樣子,不粘。
許是夢吧?姬容海暗想,這是託夢,還是自己思慮過多呢?應該是託夢,他從沒做過這麼真的夢。
轉回身到牀邊又漱了漱口,姬容海轉身來在窗口,推開窗換換氣。冷氣一激,姬榮海徹底清醒過來了。他沒打算把自己做的夢跟別人說,所謂“早不語夢寐,午不言殺戮,夜不談鬼神”。這事兒還得自己掃聽,問問這廟裡頭有沒有寄存骨灰,寄存的骨灰裡頭有沒有一個二十四年前死去的姑娘,叫莫櫻桃。
想着想着,姬容海感覺有人戳他後腰,特別輕,一下又一下,連着三下。
前一晚做這麼個噩夢,本就受了驚嚇。被這麼一戳,姬容海差點兒跳起來。回頭一看是小琪兒,有些不悅:“有話講就說,不要暗暗碰別人,不合禮數,也不應你做下人的規矩。”
“我這不是想着,不給狀元爺您聲張麼……”小琪兒聲音壓得特別低,幾乎是在講悄悄話了,“我剛給您收拾被褥,拾到這麼個東西,您瞧瞧是不是您的……信物?”
眼瞧着小琪兒攤開巴掌,一股寒意自腳底竄到腦門,姬容海猛打了個哆嗦,一把把那鳥頭釵奪過來,死死攥在手裡。姬容海豎起一根手指立在脣間:“小琪兒……”
“您甭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看着。”小琪兒嘴角一挑,“今天早上和平常一樣,平安無事。伺候您洗漱之後就給您傳早餐去了。您想喝小米粥還是玉米粥?”
姬容海揮了揮手:“你隨意吧。”
期間無書,也就不說這姬容海早上吃了一個饅頭、一碗粥、一塊醬豆腐、鹹菜半小碟、熗白菜半小碟了。簡短截說,單說這姬容海找到了寺裡的和尚,詢問骨灰寄存的事情,並在名冊裡找見了莫櫻桃的名字,也瞧見了莫櫻桃的骨灰。
有這個鳥頭釵在手,時間名字也都對得上,姬容海心裡就有了準。這案子是真的,他提醒自己得記着點,兌現這個承諾。
姬容海這邊如何,暫且按下不表,說回到青要山帝隱觀,周賢又上了陳文言的山頭。
他們師兄弟兩個回來有些時日了,算算都快要趕上下一個旬假了。這時候,陸清霜的信才被周賢揣進了懷裡,準備送給陳文言。別人的信啊禮物啊,那都是回來一兩天就發放完了。唯獨給陳文言的信,被拖到了這個時候,可不是周賢對自己的師叔有意見,這是陸清霜特意吩咐。
現如今陳文言已經無需事必躬親了,他培養出來了一批足以獨當一面的醫師,沿着他的思路,繼續進行工作。這中間有煉氣士,但更多的還是普通人。在陳文言的研究裡,用到神通的時候實在是不多。
現在他主要的工作是把控研究的大方向,制定研究的計劃和階段性的總結,以及一些重點難點的攻克。
這說得都不像是一個修仙門派的藥石門,更像是一個基礎醫療研究所。
也得虧的陳文言現在不用整天泡在第一線了,周賢一找就把自己這位師叔找着了。
敲了敲門上的玻璃,周賢臉上掛着笑。陳文言微微擡頭,沒好氣兒地說:“進來吧。”
周賢跟陳文言關係太好了,十分隨意,行了個禮之後直接搬過一把椅子,坐到了陳文言對面:“師叔,我給你帶來點東西。”
陳文言頭都不擡,繼續翻記錄:“要是吃的,放這兒你就走吧。”
“怎麼還攆我呢?”周賢故意作了個氣性大的聲調,“唉,您說我那兒得罪您了?您不能因爲陸師叔的事兒就折磨我啊。她不給您寫信,您犯得上拿我撒氣嗎?”
陳文言把冊子一合,擡頭看着周賢:“你小子是皮癢欠揍了是吧?”
周賢笑着,從懷裡拿出兩樣東西來,一個是塞得厚厚的一封信,另一個是一方小木盒。
陳文言先是把那厚厚的一封信拿起來,端詳片刻,冷笑一聲:“陸清霜的主意?”
“嗯。”周賢點點頭,臉上掛着壞笑,“您也知道,長輩有命,莫敢不從啊。”
“拿回去引火吧。”陳文言把信丟回到周賢懷裡,“我不稀罕。”
“引火我哪用得着這個?”周賢手一招,指尖躥起來一點火花,搖搖晃晃地靠近了那封信,“您當真不要了?不要了在這兒我就燒了它。也算是一干淨利落。”
“啪”!陳文言伸手奪回了信,隨手一扔,那信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拖着,輕飄飄落在了書架上。
“嗯咳,我可不是爲了看啊。好紙燒了可惜,我拿着蹭筆抹硯臺。”陳文言摸了摸鼻子,一指那方盒,“這是點心?”
“特意給您準備的點心。”沒理會陳文言幾乎是教科書式的傲嬌,周賢緩緩啓開了方盒,裡面橫着的赫然是一條金頭蜈蚣,可惜已經半死不活了。
陳文言見了這蜈蚣眼前一亮:“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