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茹小意一揚手,一物激射而出!
土豆子以爲是暗器,急忙一閃,那事物卻徑自沖天而起,炸出金光,光芒又似長蛇銜尾,迴轉原處,再次爆起萬道金光,光芒聚在一起放射,就像百條金蛇聚化成一道金亮的磐圈巨蟒,半晌方纔熄滅。
土豆子臉色變了變,道:“綠林金箭令?你哪裡得來的?”茹小意想答也不能夠。
那使日月鉤的番子道:“金箭令?豈不是綠林領袖樊大先生的訊號?”土豆子神色凝重,使鉤子的番子道:“既然是綠林,那好商量,他再大膽也不敢開罪自家的土地山神!”
土豆子道:“樊可憐此人非正非邪,但很有義氣,不見得買我們的帳!劉公公的威名誰不怕?他的乾兒子在成都作威作福,也教他給殺了,還是避一避的好。”那使鉤的番子臉上呈現一片兇狠之色,“呸”了聲道:“我就不相信姓樊的有三頭六臂。”
原來這人在西廠輩份也不低,本來只聽命於魯布衣,對這個魯布衣的傳人土豆子不見得如何服氣。
土豆子不理會他:”先把他們弄進房裡再說。”這時候有幾個學生探頭進後院來,一見此情形,都嚇得尖叫退回。
使鉤的番子露出了兇狠之色,揮鉤道:“讓我先把這些傢伙殺光!”
土豆子叱道:“怎可如此!”又道:“請粘夫子來。”那番子畢竟不敢違抗,飛掠而去,身法迅疾無比。
這時,那些束巾學子結集了較多的人,終於大着膽子探頭進來,喁喁細語但此起彼落,聲音漸漸高揚:
“殺了人了!”
“有強盜啊!”
“還有個女的呢!”
“剛纔我瞧見……”
“瞧見什麼?”
“瞧見有個拿鉤子的!”
“我們怎麼辦?”
“打強盜啊!”
“你去啊!”
“去啊!”
衆學生嘴裡嚷嚷,但這場面誰也沒遇過,都沒敢有人挺身出來。
土豆子抱拳揚聲道:“衆位公子。”
衆學子給他這一稱呼,心裡舒服無比,參差不齊的應了聲,土豆子道:“我們是遭人搶劫了,請諸位仗義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學生們都議論紛紛:“啊,果真是打劫。”“強盜在哪裡?”有些自告奮勇,擺出了懦俠者的姿態,問:“要我們幫些什麼忙?”
土豆子指了指樹幹上的死人,道:“那賊人鬧內訌,已經死了,諸位勿要擔心。”由於那番子是貼樹而歿,揹着月門這邊,所以學生們都沒瞧見,而今土豆子用手指示,有同幾個膽子較大的學生,走了進來,瞧個實在。一看之下,三魂去了七魄,嚇得不是面無人色,就是走避不迭,有個還作起嘔來,有的大念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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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人了!”
“真的殺了人!”
“腸子都流出來了呢!”
“血!流了好多血哇!”
學生掩目不敢看的有之,特地顯示膽大湊近去一看後白臉強自鎮定者亦有之。
士豆子道:“強盜已經死了,不必怕他!”
聽到這句話,學生似乎這才放心了一些。有個膽大的問:“你要我們幫什麼忙?”
另一個想:助人爲快樂之本……讀聖賢書,這學生都自覺豪情,心想:反正賊人都已經死了,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膽子頓時壯了起來。
土豆子道:“也沒什麼,我這兩位兄姊着了賊人迷香,不能動彈,總不能要他們就此躺着,要偏勞大家把他們送入粘老師房裡。”
衆學生都道:“這個容易。”
有人問:“屍休怎麼辦?”
有一個問:“要不要報官?”
土豆子道:“已經遣人報官了,官差一會兒便到,官爺們見諸公子如此義勇,定必多有嘉獎。”
這語一出,人人都自告奮勇起來,這羣莘莘學子,辛勤誦讀,所爲何事?也不外是當貴升官,大好前程;口裡都說:“應該的,應該的。”或曰:“助人爲善,我們不求獎賞。”心裡卻飄飄然,彷彿已行了一大善,世人值得爲他這個節義的讀書人立碑建坊。
土豆子忙道:“是、是,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諸位是未來的聖賢才子,施恩不望報。”
當下有幾名學子出來,幫土豆子將項笑影和茹小意擡到另一書房,其中有兩名學生看到茹小意翕動脣兒,搖頭示意,卻說不出話來,都很奇怪。
“怎麼她哭了呢?”
“這位姑娘是不是有什麼要說?”
茹小意的急切在眼神裡像飛鳥返巢表示日暮一般明顯,她的惶急更令人哀憐,這幾個學生除了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也知道書外也有顏如玉的,都動了憐惜之心。
土豆子道:“她中了賊人的迷香,一會兒就好。”這些學生們不免有些狐疑。
就在這時,兩人急急步入,一個學生驚叫道:“就是這個拿鉤子的強盜……”衆皆大驚,但也看清楚了另一個人,紛紛叫道:“老師。”
那走在前面的一個臉色蠟黃頭帶儒巾的中年人道:“胡說,這位是官差大人,不是強盜。”
這人又揚聲道:“來來來,我們先把活人擡進房裡,其他的人先回書堂去背孟子,這兒慢慢清理,官差就要來了。”
於是學生們七手八腳,把項笑影和茹小意擡入房裡,再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土豆子、使鉤子的番子和粘夫子三人。
房裡偏西,比較陰沉,三人又不亮燈,視線更是模糊,外面哄哄傳來響亮而無生氣的誦書聲。
土豆子俯首望了一望,看見茹小意一雙帶穆桂英決戰沙場上巾幗之威的美目,卻含了盈眶脆弱如露珠的淚,“唷”地笑道:“女英雄也要哭喲?”他也不知道那一羣看似呆瓜自告奮勇擡人入屋的學子中,也有人趁便摸了茹小意一把。
他們開始都不防着土豆子,因爲土豆子年少,同樣土豆子也不提防這羣學子,因爲這些人看來幼稚,人常常給自己的假象騙倒,尤其是當他以爲自己的智慧能力遠遠超於某些人的時候。
這幹飽讀經書十年寒窗只爲一舉成名的學子,有不少人爲土豆子一番說詞所騙,但也有人並不盡信,不過,他們都明白是非皆因強出頭和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們的老師粘夫子自然也明白紙包不住火難以雙手遮天的道理,於是語氣帶微責的道:“怎麼把事情弄得這樣糟!這可把我也捲了進去,不好辦哩。”
土豆子沉聲道:“粘夫子,公公安排你在這裡,是什麼用意來着?總不成你來食君之祿,而不分君子憂吧?”
粘夫子頓時變了臉色,忙不迭地道:“這個,姚少俠言重了,緝兇除奸的事小的自當盡力,不過,這樣鬧開來,我在這兒的身份,則有些個兒不便……”
土豆子冷哼道:“有啥不便?公公令你來這裡臥底,爲的是看着點這些讀書郎,有沒有異心,這些讀死書的書呆子哪有什麼名目!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要爲公公效勞,現在不求功,還嘮叨什麼!”
粘夫子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連忙說:“是,是。”
使鉤子番子道:“剛纔這婦人放出金箭令,只怕會引出樊大先生的‘二鳳雙鷹’來,那就糟了。”
土豆子道:“札檔頭,那就有煩你把庭院裡惹眼的清除掉。”
那姓札的番子哈哈笑道:“我說粘夫子,你也該知趣了。”說罷像一陣風似地掠了出去。
那粘夫子額上滲着汗,眼珠骨溜溜的向木榻上茹小意和土豆子身上一轉,便道:“我……我也去清理庭院。”
土豆子臉不改色地道:“清理小小一個院,還不須要動用兩個人。”
粘夫子只覺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敢連連聲道:“是、是。”
土豆子冷冷地道:“不過,那些學生還需要你去穩一穩。”
粘夫子頓時如釋重負地道:“是,是,小的一定能安定人心,姚少俠放心。”
土豆子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是長期在此地勘察的,可沒啥好擔心的。”
粘夫子覺得這少年脾氣古怪至極,自己講的句句話都搭不上勁,只有說:“是、是。”汗往脖子裡鑽的退了出去。
土豆子看着粘夫子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後,臉上浮現了一種似笑非笑,彷彿狠毒又略似憐惜的神色,這神色出現在一個少年的臉上使得他看來像一個歷盡滄桑但卻不知幾歲的小老人。
然後他回身,向着榻上的項笑影和茹小意,浮現了一個詭異的微笑,道:“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可談談舊事了。”這語言十分奇怪,就像是跟一個闊別多年的老友敘舊一般。
茹小意只覺心頭冒起了一陣寒意,可是她並不明白。
她略爲掙動,勉力望去,只見項笑影也一臉不解之色。
土豆子嘴角掛了一個冷傲的微笑,臉上的神情卻更冷漠:“項公子,你可風流快活!快活了這許多年,你好啊。”
項笑影下頷搐動着,卻說不出話。
土豆子冷笑道:“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當年,令尊大人還當權得勢的時候,你玩弄的黃花閨女,也不少吧?該記得有個叫添梅的吧?十幾年前的一樁風流賬,項公子不知還記不記得?”
茹小意耳裡聽見,腦裡轟了一聲,但隨即省悟,別的人還可存疑,但自己丈夫是一個忠厚老實人,決不會欺瞞自己,知這是土豆子故意離間,竭力轉過頭去,想作個表情,讓項笑影放心,卻見項笑影一臉惶恐之色,竟然吃力地頷首,茹小意一時不相信自己目中所見的情景。
只聽土豆子又道:“想不到項公子還記得薄命的添梅,當年她失身於你之後。珠胎暗結,可是知道你們項家不會納她這樣一個奴婢女子,產子之後,必留下嬰孩而逐之出門,只好圖逃脫,結果死在你們項家人的手裡,都可謂表面仁義道德,內裡惡事做絕了。”
茹小意聽了,心裡講一千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騙人,他騙人的……卻瞧見了項笑影的神情。
她最瞭解她丈夫。
她也知道項笑影這神情正表達出心中的恐慌、歉疚、慚愧、惶惑……
她只覺腦裡一陣轟烈,像一個大霹靂炸在腦裡,項笑影有沒有做過倒反顯得不那麼重要,但這些年來,她一直崇敬的丈夫是不是一個假象,項笑影到底有沒有欺瞞她比一切都重要。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你騙人……”才知道聲音已恢復了一小半。
土豆子冷笑一聲道:“我有沒有騙人,你問你丈夫便可以知道。”茹小意竭力道:“我不相信……”她希望項笑影瞭解,無論對方說什麼,她都不去相信的。
多年來,她面對項笑影的忠恕與厚道,常自慚過於計較得失成敗,而且對當日與師兄留情更生愧疚。
土豆子忽道:“添梅是不是有了你孩子,再被你們迫死的?”
只聽項笑影吃力地道:“你……你是誰……?”
項笑影只是說了短短三個字,茹小意聽在耳裡,如同心胸裡被紮了三刀,一時連發聲的力氣也消失了,只聽土豆子道:“你別忘了,我也姓姚。”
項笑影結結巴巴地道:“你……是……添梅她……你是……小弟……”土豆子只冷笑一聲。項笑影強撞一口氣道:“小弟……你……還未死你……我很……”
土豆子冷笑道:“我如果死了,這就不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我死不了,你當然傷心。”
這次項笑影用力地搖頭:“不……我……”
土豆子沒等他說完,忽厲聲道:“姓項的!你說,你是不是對不起我姐姐?”
項笑影一臉慚色,但肯定地頷首,緩緩地道:“我……我是……對不起她……她……死得好慘……”
茹小意尖聲道:“笑影,你不必爲了我被人挾持而任人誣陷……”她因一口氣涌上喉頭,流利的把話吐了出來,這一來,倒是使土豆子省起,一個筋步,躍到茹小意身前,一連疾點了她幾處麻穴:“你倒復原得快!”
項笑影叱道:“別傷害她——”聲音雖已恢復大半,卻掙不起身子。
土豆子詭笑道:“項夫人,你別自作多情了,項公子承認的事,只因他確實作過這等卑污事,決不是爲你安危才認罪的,你若不信,可以問他!”
只聽項笑影澀聲道:“小弟,我是對不起你姐姐,可是——”
土豆子向茹小意挑起了一隻眉毛陰笑:“是不是!他都認了!他對不起的事兒.可不止這一樁呢!可憐你跟他份屬夫妻,仍叫他矇在鼓裡。”
項笑影怒道:“小弟,你——”
土豆子如風掠起,又閃到項笑影榻前,封了他的啞穴軟穴,怪笑道:“這一來,你們縱悶香藥力消失,也只有任我擺佈的份兒了。”
他忽湊過臉去,幾乎與項笑影是鼻子貼鼻子的問:“你知道我想幹什麼?”
他道:“其實我也不想幹什麼,只是想把你在我姐姐身上所幹過的事,在你夫人身上再幹一次而已。”
聽完了這句話,茹小意忽然想到死。
在與項笑影浪跡天涯逃避閹黨仇家追殺,或在貧寒交迫遭人唾棄逼害,甚至惟一孩子石頭兒死的時候,她都沒有想到過死。
因爲在她孤苦淒涼的時候,她仍有依傍,她境遇雖苦,卻並非無依。
只有在這時候,她忽然失去了一切依憑。
一切都是陌生冷漠的,甚至連臥身其上的木榻也一樣冷冰無情,滿懷敵意。
只是她想立刻死去也很難。
土豆子那一張表情過於老練而年輕的臉孔,已迫近到眼前來。
茹小意心裡絕望的呼喊:她不知何時這噩夢方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