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了六十朵梅花

這句話一說完,局面大變。

張布衣手一揚,銅鈴夾着急嘯,飛打魯布衣。

魯布衣不慌不忙,袖子一兜,收去了銅鈴。

同時間,魯布衣一拍椅背,椅下疾射出三枚橄欖形的暗器,電射張布衣上中下三路!

張布衣已抽出紅傘,露地張開,傘面急縱,三枚小橄欖急蕩而開。

劍自傘柄抽出,劍迎風一抖,如靈蛇陡直,刺向魯布衣咽喉。

魯布衣一個大仰身,劍掠箅而過,幾絡白鬚銀髮,切斷飄揚,但在同一剎那間,魯布衣袖口一開,原先的銅鈴飛打而出。

張布衣用急旋的傘面一格,銅鈴陡地散開,幾個小鈴襠仍分幾個不同的角度射向張布衣。

張布衣倏地收傘。

小鈴襠盡收入傘裡。

銅鈴力已被卸,接在手裡。

張布衣同時腳步倒錯,一滑而退開三丈,微笑而立。

這幾下急攻險守,全在電光石火間完成,兩人每一招都是行險搶攻,一擊必殺,但誰也沒佔着便宜。

而在一旁的少年土豆子,在兩人交手的片刻間,向張布衣攻擊了七次,但七次都被離張布衣身邊一種無形的勁道所阻,幾次力衝,但相隔丈遠,便衝不上前,根本無從出手。

張布衣始終只向魯布衣出手,連看也沒看一眼。

在他眼裡,真正的對手,只有一個。

魯布衣眯着眼睛,彷彿剛纔動手的事與他全無關係一樣,“銅鈴可摔壞了?”

張布衣拎着銅鈴,看了看,道:“小鈴擋掉了,便不響了。”

魯布衣噴聲道:“真可惜,吃飯的傢伙啞了。”

張布衣笑道:“幸好人還沒啞。”

魯布衣也笑道:“銅鈴紅傘,神捕鄒辭,啞不掉的。”

張布衣道:“一路來,三十四個大城小鎮死了二十六個李布衣,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下只好也裝扮個卜算子來瞧瞧了。”魯布衣道:“是三十一個。”

張布衣道:“你要殺多少個纔夠。”

魯布衣道:“直到殺了真正的李布衣爲止。”

張布衣道:“李布衣爲民除害,鋤強扶弱,替天行道,你因何非要殺他不可?”

魯布衣道:“鄒辭。”

鄒辭(張布衣)一怔。只聽魯布衣沉聲問道:“你隸屬於哪一個轄下?”

鄒辭遲疑了一下,才道:“我是大同都御使任命的專案捕役,現在是秉公行事。”

魯布衣忽亮出一物,示向鄒辭。鄒辭一震,魯布衣冷冷地道:“大同都御使顧若思算什麼東西?我是內廠司禮的親信,高興殺誰就殺誰,要殺哪一個就殺哪一個。”

鄒辭臉色陣黃陣白,忽挺胸大聲道:“我是衙捕,有我在,無論是誰,都不能任意殺人,如果殺了人,就要償命!”

魯布衣眼睛亮起針尖一般的銳芒:“人管該管的事,叫理所當爲;管不該管的事,就叫不自量力!”

魯布衣傑桀桀笑問道:”沒想到鄒大捕頭要做烈士,卻連家小老婆,上司朋友,全都要跟你當死士去了。”當時的情形,得罪這些宦官眷養的內廠、東廠、西廠、錦衣衛的好手,是牽連六族親門殺頭破家的大罪。

鄒辭搖頭。

“我沒這個膽子。”

“不過,我可以殺掉你。”他說。

“只要殺掉你,不管東廠西廠南廠北廠,都不會知道禍由我闖,自然也不會連累無辜悽慘下場。”

“好主意。”魯布衣大笑。眼睛裡針刺般的厲芒更盛。“可惜你是個捕頭。”

鄒辭不解:“捕頭又怎樣?”

魯布衣眯着眼睛和氣地笑道:“你是個好捕頭,好捕頭是不公報私仇,假公濟私,私自處理刑犯的。”

鄒辭道:“對那些作奸犯科又無法制裁的人,我只是個江湖人張布衣,以殺止殺,不是捕頭!”

他冷冷地道:“殺了乾淨,不必審了。”

他手上的紅傘突然急旋起來,擋在身前,向魯布衣進逼!

魯布衣手一揚,自袖口打出三枚橄欖。

兩枚橄欖,射在傘面上。傘子急旋,暗器盪開,但另一枚橄欖卻折了一個大圈,倒射張布衣背脊。

張布衣猛然發覺,銅鈴一兜;格罵一聲,收掉了那顆橄欖,但他的攻勢,也停了一停。

他只不過是停了一停,立時向下一蹲,一連幾個打滾,已近魯布衣輪椅之前!

就在這時,魯布衣椅上橫檔,格格二聲,又射出兩枚橄欖形的暗器。

張布衣左手一抓,右手一拍,把一暗器抓在手裡,一拍入土中。

兩枚橄欖形的暗器盡被張布衣破去,但他的攻勢也爲之一頓。

這時張布衣和魯布衣之間的距離,不過七尺,張布衣仍半伏着身子,魯布衣端坐在椅子上,兩人眼光相遇,彷彿兵刃相交。

張布衣道:”好暗器。”

魯布衣道:“好身手。”

張布衣道:“只要我接近你,你的暗器就等於沒用,論武功,你不是我對手。”

他補加這一句道:“現在我已經相當接近你了。”

魯布衣似微嘆了一口氣:“那你是欺負我這糟老頭子一雙不聽話的腿。”

張布衣冷冷地道:“死去的數十名‘李布衣’裡面,有不少江湖好手,他們就死在同情你廢了的一雙腿上。”

他說完了這句話,如一頭蒼鷹般飛起。

他蹲伏在地上如一頭沉睡中的豹子,一觸即發,但掠起時卻似鷹擊長空。

他的銅鈴往魯布衣兜頭打落。

魯布衣一低頭,避過一擊,自衣衽後頭內射出一道白光,飛擊張布衣。

張布衣銅鈴一兜,套住銀刀,掠起之勢已盡,飄然落地,離魯布衣身側不過三尺。

張布衣冷笑,用手指自銅鈴內挾出銀刀,斜指魯布衣,道:“你還有什麼厲害暗器,盡使出來吧。”

一語未了,突的一聲,手中所執的銀刀柄內疾噴出一枚小劍,張布衣只來得及側了一側,小劍射入他右肋,直沒入柄。

魯布衣怪笑道:“已經使出來了。”一扳扶把,木椅輪車突然急馳而至,”呼”地撞向張布衣,就快撞中張布衣之際,木椅坐墊外沿突撐着一塊鑲滿尖刺的木欄,“砰”地擊在張布衣的身上。

張布衣大叫一聲,往後一翻,往懸崖落了下去。

魯布衣撫了撫髯,搖了搖頭,又捋了捋髯,再搖首似惋惜地道:“他武功不弱,內力尤高,就是愚驢了點。”

那少年期期艾艾地道:“師父,剛纔的事,我一直衝不過他內力範圍,全幫不上師父的忙,是弟子沒有……”

魯布衣的眼睛像針一般明亮:“他內力好,向我衝來時,捲起的大力,幾令我無法呼吸,憑你又怎靠得近他,不過,待會兒遇上真的李布衣,你能盡幾分力,就盡幾分力!”

少年土豆子奇道:“師父,天欲宮會不會弄錯了,李布衣來這窮鄉僻壤做什麼?”

魯布衣笑問:“天祥有三勝,除了勝山勝水還有一勝,你可知道?”

土豆子想都不想,即道:“還有人勝。”

魯布衣問下去:“是誰人?”

土豆子答:“是‘醫神醫’賴藥兒.平常人難得他治病,但一旦醫人沒有治不好的,他卻不替武林中人治病,是爲人勝。”

魯布衣道:“是了。”

土豆子詫異地道:“難道李布衣是去看病?”

魯布衣道:“賴藥兒是他的朋友。”

土豆子道:“那麼李布衣是去看朋友了?”

魯布衣道:“非也。李布衣和賴藥兒,雖是好朋友,卻也不常相見。平素兩人很少朝相,李布衣去找賴藥兒,是因爲白青衣、枯木道人、飛鳥大師、葉楚甚、葉夢色兄妹都在賴神醫處,李布衣必須要會見他們。”

土豆子訝然道:“白青衣是武林白道總盟飛魚山莊的‘老頭子’,葉氏兄妹也是飛魚塘的‘老秀’,枯木、飛鳥這兩大高手亦是飛魚山莊莊主沈星南的至交,他們聚在一起……”

魯布衣道:“正是爲了要對付天欲宮,在大魅山玎谷冢原上設下的‘五遁陣法’。”

土豆子仍有點迷惑,山嵐徐掠,梅香淡然,鐵索吊橋對岸聳時的天祥遠山,就像沾在潔白畫布上的黛色一般。

從天樣那兒,開始有人渡過吊橋,往山道上走來,匆匆的過客、叫賣的小販、趕着毛驢的腳伕、趕集辦事的行商,各形各式的人物都有。

山道上也出現了幾批人,要渡過吊橋到天祥去。久居此山的人來往心澄意閒,若無其事,初來的人都禁不住爲這悠遠的山意和悠長的水意所合成的明山秀水,癡了一陣,駐足神馳。

魯布衣看看普渡橋邊,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仍是寂然的山,傲然的梅,連一滴鮮血也沒遺下,一面向土豆子釋疑:“武林中黑白道每三年于飛來峰一戰,爭奪金印,號令江湖。天欲宮當然是替劉公公等撐腰,但白道中實力也非同小可,尤以江南刀柄會最強,而刀柄會又以飛魚塘爲圭臬。

他一面說,一面以針似的明亮小眼打量觀察行人,外表卻悠然自在,像倦走江湖,小憩於此一般。

“現在離今年的金印之戰,不到十四天,但白道武林的五名代戰者:邱斷刀、秦燕橫、英蕭殺、宋晚燈、孟青樓全被天欲宮派‘心魔’暗殺了,心魔也死於李布衣手上,可是白道武林卻找不到證據是天欲宮乾的,所以只有找另外五大高手頂替。

這時,山坳道上,前後出現了三批人,愈來愈近,而魯布衣的眼睛也越眯起細,越來越亮。

土豆子問:“便是那白青衣、枯木、飛鳥、葉氏兄妹等五人?”

魯布衣頷首道:“我今晨見到五人中葉楚甚受傷頗重,經過這裡,因而料定是李布衣指使他們來求醫,明天便是闖五遁陣之時。黑白二道觀戰,公證已齊聚青玎谷,李布衣沒有理由不趕去與這班人會合的。

其實魯布衣也有不知之處。飛魚塘確是派白青衣等人去攻打五遁陣,但葉氏兄妹合二人之力只能算是一陣。另外還有藏劍老人穀風晚出手。

只是在元江府之夜,東海鉤鱉礬的鐘氏兄弟和黑白無常來攻,加上司馬、公孫暗襲,曾在衙裡有過一番龍爭虎鬥,後來除鍾石秀逃逸外,餘人皆喪命於豪俠手中。

而佈下“五遁陣”的原主纖月蒼龍軒,因不甘辛苦佈下的陣勢全爲天欲宮所用,未與中士武林好手交戰便返東瀛,故此在衙門裡挑戰諸俠,幸得李布衣出手,才擊敗蒼龍軒,使其敗服而去。

蒼龍軒後爲天欲宮智囊何道里所搏殺,嫁禍諸俠,掀起日後中原武林一場紛爭血戰,這點諸俠並不得知。

葉楚甚因重創於纖月蒼龍軒刀,李布衣要諸俠護葉楚甚先赴天祥木柵裡求醫,他自己與徒弟傅晚飛在元江府衙裡善後。

不料故意留下來幫忙的藏劍老人心懷憤怨,前隙難消,偷襲李布衣,使其四肢全傷,失卻抵抗力,要誅之於劍下,後終爲李布衣以頭頂擊鼓而震死。

李布衣受傷的事,不但魯布衣並未得知,連白青衣、枯木、飛鳥、葉氏兄妹諸俠,亦不知道。

魯布衣此刻、眼睛盯着的。便是朝普渡吊橋這兒趕來的三批人中的一批。

第一批是皮貨商,有談有笑的,臉上都隨時隨地沒升起一種飽經世故,遍歷世情的笑容。

第二批人是一對夫婦,男的左手提了一籮雞鴨鵝魚,右手還抱了個小娃娃,女的雙手抱了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孩。後面跟了三個人不算大不算小的毛孩兒.八成是趕孃家的。

這兩批人當然不會有李布衣。

魯布衣注意的是第三批。

這最後一批人,其實只有兩個。

兩個人。只有一個人走路。

一個龍精虎猛,濃眉大目的青年,揹着一位五絡長髯,雙手雙腳都綁着布、而布上又滲着血花的中年人。

魯布衣望着、望着,不覺第一批人已上了普渡吊橋。

土豆子自然也注意到魯布衣的眼色。

所以他也望了過去。

魯布衣低聲道:“你看到了沒有?”

土豆子怔了一怔,問:“誰?

魯布衣沒好氣地反問:“我們在等誰?”

土豆子吃了一驚,道:“李布衣?他……來了?”

這說着的時候,第二批的一家大小,又上了普渡吊橋,而第三批之後。一時再沒有來人。

土豆子道:“李布衣怎會……?”他端詳第三批人,那跟自己年紀相仿的自然不會是李布衣,但他隨師父在三個月來追殺李布衣,徒勞無功,從百姓口中,人人樂道的李布衣,使土豆子心頭的李布衣怕不有三頭六臂,而今看見一個自己寸步難行,手足俱傷,要人揹着走的廢人,叫他一時無法置信。

魯布衣橫針似的咪眼浮現起諱莫如深的笑容:“李布衣也是人,他也一樣會傷,會死的,所以我們才能殺他,他也是一個一殺就死的人。

他接着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李布衣,但是,他是相士準沒錯兒……”

土豆子惑然道:“師父如何……”

魯布衣道:“你看那小夥子小臂上繫着的包袱,看相用的器具:羅盤、量尺、封爻、鐵板、數歷都露了一截,還有腰畔插着的長竹豈不正是懸起招牌時用的竹杆子嗎?這人是相士沒錯,而且一定會武,只是受了傷掛了彩……”

說到這裡,少年揹着傷者,已經急急行近。

魯布衣微笑,坐在木椅上。

土豆子垂手立在他的身後,此際卻悄悄握緊了拳頭。

山風徐來,羣青鬱郁。

天色轉暗,河谷遠處渺渺,遍佈迷雨,看不清楚。

雨雖未至,過橋的人已急步奔行。

濃眉大眼的青年,揹着受傷的人,就要掠過魯布衣的椅前。

就在這時,梅花籟籟而落,花瓣落在草上、崖邊、飛落谷裡。

青年背上的傷者,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一直閉着眼睛,可是甫睜目,即望進了魯布衣針刺般的眼睛裡。

他只望了一眼,又徐徐合起了眼睛。

他再也沒有望向別處。

可是他緩緩他說:“六十朵,不多不少,落了六十朵,此數大凶,此數大凶。”

魯布衣吃了一驚。他自度一隻眼,比針刺還要利,但對方只一開合間,眼神清澄如一潭碧湖。一口針沉到了湖底。

當下再無置疑,立刻道:“李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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