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土中跳出三人,一瘦、一胖、一矮,三個人掌着短、中、長殳,聲勢兇兇地向賴藥兒戟指道:“我們要來,誰也擋不住,以爲遣人在三柵裡前封鎖了就解決了麼!我們可以掘地道進來!”
“姓賴的,快隨我回去宮裡,替公子爺看病!”
“你他奶奶的要是不看,我切了你一隻狗腿再拖你去。”
傅晚飛等開始以爲來的是賴藥兒的人,現在看來倒是衝着賴藥兒而來的。
賴藥兒道:“你們就是三天前數度要闖進來的但給文抄公文抄婆打發回去的‘勾漏三鬼’?”
胖的怒道:“是‘勾漏三仙’。”
瘦的道:“他是胖仙恆衝,我是瘦仙席壯。”
矮的道:“還有我是矮仙陶早。”
李布衣和張布衣一聽,便知道這三人都是“天欲宮”的香主,人稱“勾漏三鬼”.但他們自稱“勾漏三仙”,都是武林中的煞星,乾的是無本買賣,打家劫舍爲業,不過倒不犯奸淫燒殺。
賴藥兒若無其事地道:“哦,原來是三位仙駕光臨。”
三人一聽,心裡自是受用得多。胖鬼道:”算你知機。”
瘦鬼道:“別嘮叨了,快跟我回去醫治公子爺的病。”
矮鬼道:“治好了保管有你好處。”
賴藥兒笑道:“三位弄錯了,我一不出診,二不替江湖中人治病,三不替我不喜歡的人看病,天欲宮的公子爺,上面三點,全犯上了,三位請回吧。”
胖鬼怒道:”你別敬酒不吃,”瘦鬼接道:“吃罰酒。”矮鬼繼續道:“別給臉不要臉,”胖鬼再道:“待我們翻了臉。”瘦鬼又道:“那時你就沒有臉了。”矮鬼最後道:“到時別怪我們不顧全你顏面。”
賴藥兒冷然道:“這是我治病的規矩,諸位賞不賞面,是諸位的事,這病,我是不治的。”
矮鬼氣得跳起足有一丈高,怒叱:“你想死是不是?”
瘦鬼頓足戟指罵道:“你不怕死是不是?”
忽聽傅晚飛道:“你們在唱戲是不是?”
矮鬼道:“你要我們成全”——便說不下去。
原來這“勾漏三鬼”說話,素來是胖的先說,瘦的再接,然後纔到矮的說話,以此類推,甚有秩序,配搭甚妙,互有戳契,現傅晚飛瞧不過眼,故意摻進去說話,三人頓覺如行軍時陣勢大亂,呼吸時遇上阻滯,一時接不下去。
胖的罵道:”小鬼你——”傅晚飛道:“你纔是鬼。”三人一時又氣爲之閉,接不下話頭。
好不容易瘦鬼才掙扎道:“你膽敢過來擾亂!”
傅晚飛即道:“我有什麼不敢?”
矮鬼一時接不上,倒是胖鬼接上去了:“你是什麼東西?”
瘦的知機,不待傅晚飛答話,搶先道:“知不知道我‘勾漏三仙’的威名?”
矮鬼一鼓作氣想說,不料傅晚飛搶先一步:“我是人,不是鬼,你們是鬼,不是神。”
胖鬼氣叱:“你敢出言頂撞?”傅晚飛道:“何止頂撞?”瘦鬼勉強說下去:“你敢污辱我們?”傅晚飛正想說話,矮鬼已忍不住在呼道:“輪到我了,到我說話呀,到我說話呀!”
胖鬼給矮鬼這一叫,叫亂了陣腳,覺得周身都不舒暢,罵道:“你說便你說叫什麼叫!”
矮鬼不服:“都是你搶我的話頭。”
胖鬼忿叱道:“說話時機,要自己把握呀,你結結巴巴,自然說不出話來。”
矮鬼正欲發作,不料瘦鬼叫道:“不可,不可!你們兩人都說完了話,我呢?”原來這師兄弟三人平時商議,也是一個一個依次着來,輪流說話,而今給傅晚飛這一攪和、局面都亂得一團糟。
胖鬼罵瘦鬼道:“你又來攪什麼局?“
矮鬼罵胖鬼:“一天都是你,先搶了別人的話柄。”
瘦鬼罵兩鬼道:“你們應以大局爲重,這時候吵個什麼?”
矮鬼罵瘦鬼:“那你又大呼小叫的做什麼?”
三鬼爭吵不已,傅晚飛等都忍俊不住,三鬼罵得臉紅耳赤,吵得不可開支;三人罵起來到伶牙俐齒時,哪有功夫理會旁人?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賴兄。我不是來求你治病的,你要醫我,我也不一定給你醫,只是這位張兄,義薄雲天,盡忠職守,煩你給他治病。”
賴藥兒道:“你也知道我的爲人,求也沒有用的。除了不會武功的鄉民,以及木柵裡的兄弟朋友之外,誰我也不治。……除非.”他笑了一笑,又道:“除非我欠下的情,答允下的諾言,或者是木柵裡鄉親父老們的請願……那……那自然不同。”
張布衣道:“李兄,不必爲我操心,我也不想勉強別人做事,”他拍拍傷口,眉頭也不皺一下:“這點傷,還死不了我。“李布衣笑道:“張兄稍安毋躁。”向傅晚飛道:“把一路上鄉民送你的東西揣給神醫瞧瞧。”
傅晚飛把小孩童送的小紙船,大孩子送的活蹦蹦的癩蛤蟆,都掏了出來,獨留下那農家女送他的泥巴,他不捨得交出。
李布衣也不追問。
賴藥兒看了看蛤蟆和紙船,笑道:“這早就該拿出來了。”
他笑笑又道:“一件東西一個要求,你可要求兩件事。”
傅晚飛道:“我可無事求你,但請你替李大哥、張神捕治治病。”
賴藥兒看了看他們傷口一眼,淡淡地道:“這個容易,張捕頭三天可以痊癒,李神相也六天便可復元。”
傅晚飛既不明白賴藥兒爲啥一看見溼淋淋的紙船和髒兮兮的蛤蟆就爽炔地答應了要求,更不明白賴藥兒與李布衣關係似熟非熟。他搔搔頭,喃喃道:“早知道你要紙船蛤蟆,我多折幾個,多抓幾隻給你好了。”
賴藥兒微微一笑,將手一引道:“諸位請進去吧。”
突聽胖鬼叱道:“慢着。”瘦鬼遞上兩隻蛤蟆道:“我們也有蛤蟆。”矮鬼遞上一隻用佈擺折的小船,道:“我們也有折船。”原來這三鬼雖然遇事夾纏不清,但卻有一雙巧手,見傅晚飛遞上小船蛤蟆,賴藥兒便同意治病,迅速用衣襬摺好紙船;並在田裡抓了兩隻大蛤蟆來。
張布衣眼見這三個看似糊塗的傢伙,行動如此迅速,心裡也暗自驚詫。
賴藥兒看了看,隨即笑道:“這不是鄉民們給的蛤蟆、折船,我不能破例。”
胖鬼懊惱罵道:“他媽的你要我們怎樣才醫!”
瘦鬼揮量道:“跟他談什麼理,抓回去看他敢不敢不治!”
矮鬼急忙張開口想說話,卻見賴藥兒藍袍一拂。
這一拂之力,把矮鬼要說出口的話,全掃了回去。
胖鬼大喝一聲,短殳刺出,賴藥兒卷出去的袖子一卷,已把短殳捲入袖中,胖鬼只覺得一股大的力,自虎口傳入,震盪下不得不鬆手,半招之間,兵器便失。
瘦鬼也大喝一聲,中殳戟出,賴藥兒袖子倒卷,像刀切在豆腐上一般把殳切成兩段,也收入袖裡。
矮鬼也想一喝,只見袖口迎臉一罩,他急忙用長殳一攔,格格格格四聲,長殳竟給柔力掃出三腳,把矮、瘦、胖三鬼掃得飛跌出去,通通通,不偏不倚地,跌回躍出來的土中深洞去。
三人在洞裡傳來一連串的哎唷聲,賴藥兒這幾下出手姿勢閒淡雅緻已極,但揮袖間即把三大高手掃入土洞中,他人長得十分修長,出手又輕描淡寫,高雅非常,瞧得李布衣爲之心悅誠服。
傅晚飛拍手笑道:“好哇,你們名字倒沒叫錯,這回真是醒衝、席壯、陶早!”
他故意把他們名字說成諧音的“橫衝、直撞、逃走”。
賴藥兒像全沒動過火兒,袖子一展“嗖嗖嗖”連響,斷殳折殳全射了出去,往土洞裡筆直投去,邊道:“東西還給你們。”
只見飛殳直往土洞投落,便傳來:“哎呀!”“哎唷!”“哇地!”連聲,但聽矮鬼道:“好痛啊。”
胖鬼雪雪呼痛邊罵道:“還沒輪到你說話!”矮鬼道:“我剛纔少講了一句。”
瘦鬼道:“你們有完沒完?可有沒有我說話的份兒?”三人邊罵,聲音漸沙啞難辨,敢情是知非賴藥兒之敵,在原路潛逃回去。
賴藥兒笑道:“別理他們,請進屋裡。”
傅晚飛揹着李布衣、攙扶張布衣,進得屋裡。鼻際使聞着一種淡淡的藥香味。
傅晚飛素來至怕吃藥,卻從來未聞過如此好聞的藥香味。使他心忖:“假使世間真有如此清芬好聞的藥材,叫他當飯吃又何妨!”
走進了茅屋,只覺得甚爲寬敞,地上曬了些枯花似的藥材,倒不見着什麼研藥的器具,也無藥埕、藥罐、藥鍋等東西。
賴藥兒請三人在一張甚爲乾淨、雅潔的木桌邊坐下,向內叫道:“阿鳳,倒茶。”
後頭有人隱約應了一聲,小狗豎起了耳朵,很快樂地蹦跳到後面長廊去了。
這茅舍窗明几淨,給人一種甚爲明淨寧謐的感覺,其他倒沒有什麼特別,倒是向東靠門處,有七八十塊小木牌,傅晚飛初以爲是供奉神主牌,但仔細一看,只見牌上有一行大字。
寫着一人的外號姓名,旁邊還有數人,甚或數十人的細小名字,傅晚飛心中大奇,不禁問:
“這是供奉些什麼呀?”
賴藥兒臉色稍稍一變,沒有立即作答,傅晚飛看了幾人的名字,什麼“金刀奇俠”蕭君雨、“九死一生”唐家秦、“桐城金鉤”營俠心等等,他都覺得很熟,似曾聽說過,卻一時想不起誰。
直至他看到有一個木牌上原筆寫着“哥舒天”三個字,傅晚飛震了一震,脫口問:“天欲宮副宮主哥舒天!”
李布衣即向賴藥兒道:“我想見一見我那位朋友,他的傷勢不知怎麼了?”
賴藥兒站起身來,向內走去,淡淡拋下一句話:“這個容易,我再替他上一次藥,你們再進去看他。”
傅晚飛仍是奇道:“這兒怎麼會有哥舒天那大惡人的靈位?”
張布衣也沉聲接道:“也有劉謹的。”
傅晚飛聞言又吃了一驚,劉謹是當朝閹黨之首,貪污勒索,殺人放火,不但無所不爲,簡直無惡不作。
李布衣低聲道:“你們有所不知,賴藥兒的尊上也是名醫,叫做賴愁子,懸壺濟世,仁心仁術,救人不論出身,當年劉謹重疾,也是他一手救活過來的……”
傅晚飛忍不住道:“劉謹那種貽禍千年的傢伙怎麼能救!”
李布衣嘆道:“便是了,後來劉瑾恩將仇報,向賴愁子討長生之藥,唉,這世間哪有長生之理?劉謹藉故抄斬賴愁子,還要趕盡殺絕。幸而賴藥兒逃遁三千里,受木柵裡這一帶歸隱田園的高手所救,從此隱居於此。”
張布衣恍然道:“難怪天祥木柵裡的鄉民的信物在手,他便會出手治病了。”
李布衣道:“本來他也是濟世爲懷,無論奇難雜症。他都不分貴賤,盡心醫治……只是他後來救了一些不該救的江湖人,譬如‘夜鷹’烏啼鳥、‘窮酸殺手’茅雨人、‘蒙人磨子’沙蛋蛋全是他救活了,結果這些人重入江湖,殺了無數無辜的人,賴藥兒痛苦已極,把這些人所殺的人名刻在碑上,使他把這些教訓銘刻於心,養成鐵石心腸,再也不救會武之人……”
張布衣微哨道:“那麼哥舒天也是……”
李布衣道:“那大概是賴藥兒救得最錯的一人了。”
傅晚飛似想起了什麼似般,半喜半憂地問:“大哥,你跟這天祥木柵裡的人一定很熟的了,不然怎會這般清楚他們的脾性,他們又怎會把信物給你呢?”
李布衣笑道:“他們都很尊崇賴藥兒,他因不替惡人治病,被人暗算過,我救過他三次,有兩次還把他擡回這裡來,天祥人都很記恩,可能愛屋及烏,感謝我救了賴藥兒,便把信物交給我……他們都知道除了他們相求,賴藥兒是從不破例替武林人治病的。”
傅晚飛道:“可是,你救過他的呀――”
李布衣微笑道:“他也救過我一次,另一次,我要他替‘劍仙’周詞看病,加上昨天的,只是他曾痛下誓言,不醫武林人,照規矩行事,周折一些罷了。”
李布衣道:“他們都是一批看破世事,避於此地的武林高手。有的已傳了兩代,大都有一身絕技,決不可小看了。”
傅晚飛問:“那麼……那個鼻涕蟲……給蛤蟆我的那個孩子,他……他也會武功呀?”
李布衣笑道:“他叫唐果,外號‘抓不着’.別的沒什麼,人可刁鑽得很哩。”
傅晚飛問:“那抽菸杆的老爹爹……他又叫什麼?”
李布衣微微笑道:“他便是從前武林上,一夜間連刺殺七個著名狠毒閹官,橫渡極地、中樞七千裡流沙的第一好漢:張漢子。”
張布衣“哦”了一聲,道:“文抄公、文抄婆、張漢子都在這裡,天祥可謂固若金湯了……”
傅晚飛卻有點不自然起來。終於接着道:“還有……還有……還有那位……那位姑娘……”
李布衣和張布衣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又同時因笑牽動傷口,兩人臉容都在笑意裡隱透痛苦之色。
傅晚飛的臉漲得通紅,分辨道:“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位姑娘……她也會武功嗎?”
李布衣笑着道:“你拐着彎子問這許多,問的可不是她嗎!”
傅晚飛急忙道:“不……不,我,我……”臉頰上燒紅了起來,如灌了一大瓶溫酒似的。
李布衣不理會他,繼續笑道:“她叫鄢阿鳳。”
傅晚飛靦腆地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她武功……”心裡卻默默把她名字背了三趟。
李布衣呵呵笑道:“她就在你背後,你何不自己問她去。”
傅晚飛嚇了一大跳,回首一望,午後雨罷的陽光灰濛濛,似溼了很多塵埃在空氣中,偏屋裡又有一種極端窗明几淨的感覺。
而就在甬道前就站着一個女子,穿着粗布的衣裳,手裡提着個青花茶壺,因爲提着茶壺,所以手臂和腰肢和衣衫摺疊收緊,更顯出一種猶似飛燕舞新妝的嬌美。
這女子兩頰彤紅,羞得垂下了頭,但還是可以看到兩靨上的紅雲。
這女子赫然便是適才在田野給傅晚飛遞上泥巴的農家女。
鄢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