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霞氣得粉臉煞白,想罵兩句什麼,只聽柳焚餘道:“不過……如果我早知道你那麼漂亮,關大鱷給的我價錢再高,我也不會替他殺的。”
方輕霞轉怒爲嗔:“是關大鱷派你來殺我的?”關大鱷是劉破糾衆來犯的高手之一,劉破本身、劉幾稀以及鄭七品、司馬挖全部死了,關大鱷卻是該役中惟一逃生的高手。
柳焚餘淡淡地道:“殺的還有古長城、方信我、古揚州……”
李布衣笑道:“該還有我吧?”
柳焚餘道:“有,不過我跟他說了,我不殺你。”
李布衣道:“爲什麼?”
柳焚餘道:“第一,價錢還不是高到讓我冒這個險;第二,我不一定是你的對手,對沒有把握的人不殺;第三,我一生裡沒幾個朋友,我不想再少一個。”
李布衣道:“承蒙你看得起,當我是朋友,不過,關大鱷也是閹黨那一夥人,令尊就是被這幹人所害,你怎麼還爲他們效命?”
柳焚餘冷冷地道:“我只爲銀子效力,不爲人拼命;沒有人用得了我,所以我不必分誰是主子。”
方輕霞嘴兒一撇道:“你殺得了我們?”
柳焚餘一笑,兩道眉毛像鳥羽毛一般平順光滑:“不是殺不了,而是爲了你,我可以不殺。”
方輕霞杏腮蘊紅,叱道:“好大的口氣——”
柳焚餘笑道:“不是口氣大,是見到姑娘蛤蟆大的口氣也變成蚊蠅般的小,只在姑娘玉墜兒般的耳邊,嗡呀嗡的,繞呀繞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方輕霞板住臉孔想罵,卻忍不住“嗤”地笑了出來,這一笑。比什麼都好看,人說沉魚落雁,這一笑準能教魚兒都浮上水面要吻,雁兒自以爲是快樂的鷹,直衝九霄急了下凡塵來。
方輕霞一笑,忙掩住嘴,邊罵道:“在我耳邊嗡嗡,那不煩死麼!”
女子聽人讚美,再不動聲色也不能不動心,就算對方言不由衷,或者居心不軌,也都不能改變這分會說話的嘴子贊禮。古揚州雖沒有想到柳焚餘要化作蚊蠅的說法不只是奉承而且是一種輕薄的姿態,但很不喜歡柳焚餘的眼神,彷彿全場只有他自己一個男子存在。
“你跟關大鱷是一夥的?”
柳焚餘轉首向方輕霞溫和地問:“你要我答是還是不是?”
古揚州把揚耙在硬地上重重一挫,鏜然發出星火,怒叱:“那是你的事,關她什麼事?”
柳焚餘仍向方輕霞柔聲道:“他是你什麼人,怎麼對你如此兇?”
李布衣瞧在眼裡,心中不由暗歎。
方輕霞聽這人說這句話,粉臉繃了起來,道:“他待我很好呀,我們的事,要你來管?”
柳焚餘立即有禮地道:“我姓柳,叫焚餘,外號‘翠羽眉’.姑娘記住了。”
方輕霞打從鼻喉裡“哼哈”一聲,仰着明俐分明的秀頷,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瞟着天上的白雲,以這個姿態來充分表示她的不屑:“誰希罕聽你名字了?”
柳焚餘卻愛煞了她這表情,恨不得能夠剪下來,貼到心底裡去親熱。
不料“虎”地一聲,一耙當頭砸下,以平時柳焚餘的武功反應,古揚州這一耙休想打得着他,但他而今日眩神迷,倉皇遲避,摹發覺絕無退路,他大喝一聲,自袖中拔劍,連鞘架住揚耙!
這下因倉猝運力,震得虎口發麻,發上儒巾嫋然而落。
方輕霞忍不住“嗤”地一笑。”
就在這剎那間,柳焚餘的臉色全然變了。
他極爲男性的臉上陡地抹了一層粉似的,使得眉發更反襯黑得發亮,彷彿這張臉是在新發硎的刀光中反映出來一般。
這剎間,他已出劍。
他凌空彈起,一劍斬落。
古揚州自持天生神力,掄耙硬接。
柳焚餘掠空而起,第二劍劈下。
古揚州勇奮豪強,揚耙反挫。
柳焚餘空中飛簿,刺出第三劍。
柳焚餘劍勢一頓,竟然回刺,依劍鋒所向竟然自戕!
忽聽一聲暴喝:“住手!”
劍尖猝然而止,離柳焚餘自身不到三寸,柳焚餘的眼神比劍還冷,劍芒的秋水還清亮,劍意卻無窮無盡,人在絕崖有一種極濃烈易水蕭蕭西風冷的英雄味。
古揚州咕嚕道:“打不贏,也不必尋死……”
柳焚餘冷冷地望着李布衣道:“你爲什麼要我停手?”
李布衣道:“你不能殺他。”
古揚州譁然道:“他能殺得到我……?”
柳焚餘露出一絲譏俏的笑道:“我爲什麼不能殺他?”
李布衣道:“他是我的朋友。”
柳焚餘望了李布衣,又看了看故作冷漠的方輕霞,長劍入鞘,傲然道:“好,我今天不殺他,但遲早有人會殺了他。”
李布衣即問:“誰?”
柳焚餘道:“谷大用不只派了我一個人來殺‘大方門’的人。”
李布衣立刻問:“還有誰?”
柳焚餘道:“‘閻王令’唐可,‘三笑殺人’夏衣,‘富貴殺手’項雪桐,‘死人宴主’翟瘦僧。”
方輕霞不禁笑了起來,笑聲如同清脆的鈴響,她自己也花枝亂顫地邊笑邊說:“怎麼名字這樣怪!”
她笑了一陣,發現人人都繃緊着臉孔,沒跟她一起笑,便偷偷地問古揚州:“那三個怪名字到底是些什麼人?”
古揚州黝黑的粗臉像藏了鉛一般地沉重:“項雪桐是皇帝近前帶刀的侍衛長,也算是肅清異已的御用殺手,我對他所知不多。唐可是番子頭,是‘九命貓’唐骨的師兄,暗器十分了得;‘三笑殺人’夏衣,聽說很年輕,輩份卻極高,殺人前,先笑三笑,沒有人能在她三笑之後還能活命……”
方輕霞道:“她來了,我跟她比笑過,看誰先沒命………”
古揚州也嘆了一聲,他的性格雖然剛烈,但是聽父親古長城提到閹黨殺手唐可、項雪桐等人的難纏難惹,也不免心頭沉重。
方輕霞笑問:“還有一個什麼死人僧的呢?”
古揚州搖首說:“我也沒有聽說過這等人物……”
柳焚餘耳朵何等機敏,即道:“翟瘦僧有三不殺,一不殺無名之輩,二不殺寥寥之數,三不殺殘疾病老之人。”
方輕霞眼睛一眨一眨地亮着道:“嘿,這人倒是有所不爲,不失正義啊。”
柳焚餘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爲他喜歡吃人肉。病的老的,他不喜歡吃,吃的如果是無名小卒,他也不開胃,而且吃一個兩個,填不飽他。所以他才立下規例。河南‘怒劍門’戚家,一家二十七口,便給他煮在一鍋子吃了,有時候,他在殺人之前,還逼被殺者吃人肉,河北‘神兵世家’的老當家幹問邪,就給他強迫吃了三個月家人的肉,纔給他連皮帶骨烹而吃之——”
方輕霞蹙着秀眉道:“別說了。”
柳焚餘一笑,不說下去。”
古揚州忽拍胸膛,大聲道:“人再多,我也不怕,去他奶奶的熊,這些王八怕了就不是人!”
方輕霞也說:“對!去他奶奶的……我們都不怕!”她自幼嬌生慣養,不知道粗語究竟什麼意思,以爲只是痛快的時候說的,便照說不誤,只是少一個“熊”字。那是因爲無法跟古揚州說得一般粗了,覺得不夠力量,便少說了一個字。
柳焚餘看得又憐又惜,笑道:“你們現在當然不怕。”轉首向李布衣道:“李神相,這次,希望是你最後一次叫我住手。”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也希望你以後不必要我叫往手了。”
柳焚餘道:“我不讓人兩次叫我住手而不向他出手的。”說罷深深望了方輕霞一眼,飄然而去。
古揚州摸着後腦,問:“現在我們怎麼辦?”
方輕霞咬着嘴脣,沒有答他。
李布衣道:“方大俠、古二俠等都在什麼地方?”
方信我和古長城等因爲在“大方門”殺了朝廷“八虎”的走卒劉破等人,所以收拾細軟,離開“大方門”,準備遠行避禍。
李布衣道:“這件事,應該從速通知你爹爹。”
古揚州向方輕霞期期艾艾地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先下山?”
方輕霞神情像美麗女子在攬鏡自照的時候,比讀書、畫畫、撫琴什麼的還要專心。
古揚州只好把聲音稍爲放大了一些,那也只是等於把牡蠣的體積放大成絲蚶。絕對跟他平時講話像號角海螺一般的洪亮相差好一大段距離:“我們回去了!”
方輕霞卻還是嚇了一大跳。
方輕霞還沒開始罵。古揚州已經知道要被罵了,他豪壯的表情已變成在婆婆面前摔破茶杯的童養媳一般,辯護是沒膽量,認錯也來不及。“你要嚇死我嗎?”
古揚州忙不迭搖頭說不是。
“還說不是,我已經給你嚇死了。”
李布衣笑道:“天下還沒有那麼美的死屍。”
方輕霞這才轉怒爲嗔:“李大哥笑人!李大哥也不評評理,阿古欺負人。”
李布衣道:“你不欺負他,已經很好了,他怎麼欺負你來着?”
方輕霞跺足道:“李布衣幫他不幫我!你看他上了飛龍嶺,不拜拜結髮樹,就說要走了,哪有心肝的!”
古揚州忍不住叫道:“好哇,原來你全聽見了!”
方輕霞鼓着腮幫子道:“聽見又怎樣?你驢叫什麼!”
古揚州的牛脾氣可忍不住了,“他媽的!你聽見了又不迴應我一聲,我才大聲說話。”
方輕霞道:“哈!我聽見你不拜神樹就走,分明是沒有心的。整天笨笨呆呆的逗我說話,我幹嘛理你!”
古揚州看方輕霞的樣子越罵越發美麗,心早軟了,但卻不能忍受她在李布衣面前一聲聲盡罵自己愚呆、駁回道:“我是問你要不要再拜,又不是自作決定非要下山不可!”
方輕霞見他還駁嘴,跟平日千依百順有些不同,給李布衣親眼見了,心中更委屈,賭氣地說:“你要是真對我好、還用問我?用得着這樣大聲來嚇我?我們上山來,不是爲拜神樹那是爲什麼?”
古揚州喘了幾聲,覺得對方完全不可理喻:“什麼大聲喊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故意不應我在先,再說我們上山來時,不曾遇到那妖怪,當然便拜完神樹才走,你怎麼不講理!”
古揚州氣女人的不講理,那是因爲他知道女人是沒有必要講理的,尤其像方輕霞,那麼美又那麼可愛,臉上早寫滿理由了,所以方輕霞說:“你纔是妖怪!剛纔人家一眼就看出你對我兇,倒是人家明眼,一看你就把你連腸帶肚骨子裡看了出來,知道你對我不好,怪我還跟你辯護哪!”古揚州一聽,不提柳焚餘猶可,一提就火:“人家?哪個人家!誰是人家?那是妖怪是不是?人家人家那麼親,還訂這門親來作什麼?那傢伙妖里妖氣,一看便知道不是東西,你眼睛瞟啊瞟的,不時還偷笑哩,真不要臉!”
方輕霞氣憤得淚兒掛上了俏臉,憤恨的道:“是誰不要臉!我幾時偷笑?要笑就笑,用不着在你一對牛眼前遮遮掩掩,人家比你好千倍百倍,管他是什麼東西。都不來這樣對我!”
古揚州見方輕霞哭泣,早就心軟了,但又聽她提起那傢伙,不甘心就如此認錯,道:“他待你好,你何不扯着他尾巴跟去?還假惺惺跟我拜什麼結髮樹?”
方輕霞哭着,一巴掌打去,古揚州也不知沒有避是不敢避,一記耳光,打個正中,兩人同時叫了一聲,方輕霞是因爲驚,古揚州卻是因爲痛。
李布衣見小兩口鬧開了,他是局外人管不着也勸不開,趁此道:“不入寺先下山是我提的意見,你們要打要罵,第一個先找我,要是當我是外人不打不罵,那請你們也賞幾分薄面,別爲了這點雞毛蒜皮小事在我這個局外人面前打罵。”
方輕霞因爲摑了古揚州一巴掌,對方卻沒有還手,她的脾氣是晴時多雲偶爾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一巴掌已使得她忘了吵架的原因,見古揚州撫臉怔怔地看着她,臉上宛然圖章似脈絡分明是五道指痕,不禁噗嗤一笑,用手輕撫古揚州粗臉上的紅印,問:“打痛沒有?”
古揚州本還有脾氣,給這一問,也像九月的悶天雷結秋風吹走,那輕柔的柔黃在他臉上拂過,更是舒服無比,氣早消到地底裡去了,只說:“不痛,不痛。”
李布衣在一旁見兩人打打鬧鬧。只笑道:“這結髮寺拜還是不拜?”
方輕霞“啊”地一聲,古揚州看她這樣乍然電擊的神情,一天裡總要七八次,但仍未習以爲常,反而一次比一次心吊到半空,忙問:“怎麼了?”
方輕霞道:“該死,跟你拌嘴,爹爹他們還在梅花湖釁,快快趕去報訊。”
古揚州道:“那要不要拜了……”
方輕霞打斷他道:“愣子,你真是不分急緩,當然是先通知爹爹重要了——”
老俠方信我、古長城,方離和方休,全都在梅花湖釁,破茅舍裡跟“梅湖老俠”移遠漂縱談國事,無限感慨。
移遠漂本來也是朝廷命官,但因見小人當道,國亂無章,民不聊生,事無可爲,便退隱梅花湖畔求保,以平民身分替人們做不少扶貧匡義的事情。
移遠漂退位歸隱後,官場交好,多不再相往問,他爲官之時見明爭暗鬥,深具戒心,故不納妻妾,到年老也僅孤身一人。只有一位遠房侄子鬆文映年紀尚輕,個子也小,但也算是濁世孤清的狷狂傲岸之士。
方信我和古揚州特別到梅花湖畔拜訪移遠漂,除了想在臨遠行前,再跟老朋友見一面之外.也想從移遠漂的介紹,直接投靠白道總舵“飛魚塘”的沈星南。
移遠漂也明白他們此來的用意。
待鬆文映上了茶,古揚州便央方信我准許他和方輕霞上飛嶺拜“結髮樹”。
移遠漂摸着下頷幾絡黃髮,道:“咱們都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難得方兄、古兄來看我這老骨頭的,也不知道有下一回見面沒有。”
古長城的紫膛臉紫得發黑,爲人脾氣比他這張臉的顏色還要深明。“移四哥是飛魚塘外圍‘老頭子’高手,咱們加入飛魚塘還怕沒有相見的機會!”
移遠漂的回答,完全鳳馬牛不相及。
他說:“梅花湖畔近日發現了一顆石頭,不論白天夜晚總是放着奇光,你們要不要去看。”
古長城佛然道:“你……!”
方信我會意地道:“好,就煩移四哥引路。”
於是一行人,離開茅舍,沿着梅花湖邊走,只覺得風景絕美,湖面清靜得像一面臨照的鏡子,大灰濛濛,豔麗景色都被鍍了一層淡哀的灰意,更添寂意,彷彿在這裡賦詩,詩裡總是有湖裡倒映孤樹的悽清,其實,枯枝上正綻放着嫣紅的紅蕊,池裡的魚兒相嬉。快樂歡暢,但總是抹不去這梅花湖的愁意。
湖畔十數遊客,多爲文人雅士,也有人泛舟湖中,輕歌嫋嫋。卻只增添了傷感。
方離悠悠地吟道:“暗香浮動,爭似孤目探梅……”
方休不耐煩地道:“吟什麼香啊梅的,如此大好風景,咱們泛舟去。”
兩人走在後面,低聲談話,方信我、古長城、移遠漂等並不爲意。
方離依舊吟哦:”……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方休問:“你吟的詩,究竟是你自己作的還是抄的?”
方離一愕道:“作的又怎樣?抄的又怎樣?不能吟詩麼!”
方休聳聳肩道:“其實作也無妨,抄也無妨,不過大丈夫最忌東偷西抄,即不像自己,也不是人家的,做詩人,便要寫贏李杜,不然,乾脆拿刀去,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方離冷笑道:“可惜你投筆從戎,這一雙刀也不能倚天萬里,更未經缺金戈。”
方休傲然道:“大哥,我不像你不痛快,總有一天,我要持寶刀闖蕩江湖,以決鬥鮮血染紅我的鬥志。”
方離深不以爲然,正想說話,忽聽古長城不耐煩地大聲向移遠漂喝問:“那發光的石頭呢?”
移遠漂微微一笑道:“古二俠,只要你心裡有光,任何石頭,都是大放異彩的。”
古長城淡眉皺了起來,反而看去濃了一些:“你說什麼風話?”
方信我在一旁悠然笑道:“不是風動,不是石動,而是心動。”
古長城跌足道:“你們別打偈,打偈的我都聽不懂,人都有一張口,是用來說話罵架吃飯的,啞子纔打啞謎!”
移遠漂道:“坦白說,我雖老得一隻腳已經跨入了棺材,但是我不想就此老死。‘刀柄會’邀我加盟,先在虎頭山紅葉莊聚首。後在這兒一帶成立分舵,點蒼、括蒼、雁蕩、黃山、青帝門、飛魚塘都會派高手前來加盟,兩位何不留在此地助我圖其大業,同襄盛舉?”
古長城睜大了銅鈴也似的雙眼,瞪住眼前疲憊瘦小的老人,似在懷疑他瘦馬似的倦軀怎能裝載得下大象般的野心。
方信我耳際聽得方離方休的爭執,知道兩個兒子,個性迥然不同,時相頂撞,因要進一步商討大事,便叱道:“吵什麼?悶了遊船去,別在這裡鬧鬧。”方離方休都住了口,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