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像一朵蓮花般的放回水中。
淡淡的月色下,溪水並不平靜,兩人身上都蒸發着熱氣。
柳焚餘深深的望進方輕霞眼眸裡。
她的眼睛像兩朵小星,但不是頑皮,而是寒顫着在怕。
他第一次發現她是怕他。
然後他發現她全身真地在顫抖着。敢情是因爲冷吧?溫泉浴過後不穿上衣服,很容易會着涼的,而且晚風微急,山泉的冷冽尤勝溫泉的暖和。
藉着些微的月色,他仍可以看見方輕霞衣衫盡溼,緊緊的貼在身上,胴體也在溼衣裡鍍着月色顯示出極柔美的曲線。
在這剎那問,他知道她怕什麼,她也知道他正在想什麼。
由於這麼毫無隔礙的深知對方,方輕霞只感覺到一陣無由的害怕,猶如洪荒夢魔世界裡飛來一支黑槍,擊中她心靈在弱處,她無助地打了一個冷顫。
柳焚餘不禁攬住了她,問:“冷嗎?還冷嗎?”他吻着她的手。不久他看進她兩朵寒怯的星眸裡去。
方輕霞激烈地發着抖。
她感覺一陣火焰逼近了她,奇怪她越靠近這火,越覺得冷。
柳焚餘吻在她雪白的頸上,月色把她的頸項磨潤得像一段柔美的白色絨布,連微微的青筋都淡去了,耳朵更浮雕得像一片小小的白玉,嵌在黃髮裡。
柳焚餘用脣溫熱着她,呻吟道:“連頭髮也那麼冷……”他用力撫摩她的發,扳開她的臉孔,她掉落夢裡似的,衰弱地叫了一聲,閉上了眼,柳焚餘用脣在她鼻尖輕輕點了一點,再強烈地、火熱地、粗魯地找她的嘴脣。
方輕霞緊緊合住眼.“哎……”了一聲,柳焚餘覺得心中被要溫憐她的慾望所燒痛,忽然攔腰抱起她,大步踏出潭水,往屋裡走去,那枝花落在水面上,擱淺在潭邊,打着旋兒,並沒有隨水流出去。
窗外有潺潺的流水聲,蟲叫、蛙鳴,甚至還有豬的鼾聲,狗在夢中吃大肉骨頭的磨牙聲,以及七八家屋外的後柵上,幾隻老貓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叫。
然而有這些雜音,才分外感到靜。
如果沒有這些聲音,那是寂。
寂是怕人的,靜並不可怕。
靜是平和、安穩的。
像船靜泊江邊,像嬰孩睡在搖籃裡,像女子對鏡子畫眉,像路過農家的飯香……儘管方輕霞內心如何地感覺到平靜,但她仍是全身發着抖,而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多狂亂的。
她雖是江湖女兒.卻不知道男女之間的事。
她以爲要成爲夫婦只是一夜間睡在一起便是了。
當她感覺到痛楚時,她哭着,流了淚,覺得像一團火,燒的着她,燒痛了她。
最後她哭着依偎在他雄厚的肩膀。
狂亂終究平息。
月亮照進來。
月亮在柳焚餘粗豪而安靜的眉上。
他閉着眼睛,不知有沒有睡去。
方輕霞感受着窗外各種各式聲音的安靜、寧謐,感受着月色的溫柔,竟不忍去喚醒他,希望就永遠這樣地睡着,不要醒來。
柳焚餘的睫毛忽然顫了顫。
她知道他的眼睛就要睜開來了,她想躲進被裡。
可是他忽然說話了。
語音冷靜得像石頭投入平波如鏡的湖面,令人心碎。
“我殺了你爹爹。”
他說了那句話,才睜開了冷而定的眼睛,冷冷他說下去:“我,殺死了你爹爹,方信我。”
然後問:“你聽明白了沒有?”
方輕霞的夢碎了。
她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柳焚餘沒有再答她,只望定了她。
方輕霞猝然抽出擱在桌上的劍,一劍狠斬下去。
柳焚餘沒有避。
一下子,血染紅了棉被。
方輕霞悲聲道:“你……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柳焚餘平靜地望着她。
方輕霞想起爹爹一直待她是如何地好,心中一陣絞痛。又一劍刺出。
劍刺入柳焚餘胸肌。
柳焚餘依然沒有閃躲。
劍尖入肉,劍勢頓住,方輕霞低聲說:“你不避,我刺死你。我刺死你。” шωш● Tтka n● ¢Ο
柳焚餘道:“你應該殺我爲父報仇的。”
方輕霞哭着說:“你爲什麼不避開?你爲什麼不閃避?”
方輕霞恨聲道:“爲什麼……你要對我那樣之後,才告訴我……你……”
柳焚餘緩緩地道:“因爲我已決定要死在你手裡。我惟一的願望,就是要得到你,我背叛閹黨,是因爲你,殺關大鱷、蕭鐵唐、翟瘦僧……都是爲了你。……也是不想失去你,所以才誤殺你爹……我要得到你,才死得瞑目.死得甘心。”方輕霞丟下了劍,哀號道:“爹……”一聲哀愉着,說了許多話,都是當着她父親面前未曾表達的。
柳焚餘沒想到她不殺他,木然了半晌,過去想撫拍方輕霞的肩膀,她卻似遇蛇蠍一般門開。
柳焚餘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爹怎麼死的詳情——?”
方輕霞截道:“你騙我!爹沒有死,我知道,他裝死過!他沒有死,你殺不了他!”
柳焚餘長嘆一聲道:“他要不是裝死出手,我也不致倉急間刺出那一劍了……”當下不管方輕霞聽不聽,把“蕪陽飯店”裡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說完之後。只見方輕霞披衣靜立窗前,月光把她的鼻頷勾勒出一種深明柔和的弧線。
窗外寂靜一片,溫泉氤氳着霧。
柳焚餘心繫於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忽然想起:窗外的蟬嗚、蟲循、蛙響呢?
就在這剎那間,屋頂裂開,同時掉下四個人來!
另一人穿入窗口,仗劍攔在方輕霞身前,道:“方侄女不要怕,我們自會拿下這淫賊。”
從屋頂落下的四人,在柳焚餘未及有任何行動之前,已分四面包圍住他。
映着微弱的月光,柳焚餘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其中之人是方離、方休和古揚州。
這三人的神態對柳焚餘都恨極,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研成肉渣,但柳焚餘怕的不是他們。
而是站在東南面首位,像頭毛茸茸的大猩猩,四人當中,他不但落地最輕,而且簡直沒有聲音。
柳焚餘知道這人是誰。
這人是白道刀柄會之三大支柱之一:“點蒼派”.點蒼派掌門人鍾錯之師弟,“猿外之鷹”程無想。
程無想在武林中的輩份,絕對比方信我高,“點蒼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一定比“大方門”重要。
程無想的武功,也肯定比方信我高出很多,尤其是他那一身防不勝防的暗器。
柳焚餘心裡嘆了一聲,在這種情形之下遇見這個人,是他最不想也最不願意的。
那仗劍攔在方輕霞身前的人又道:“柳焚餘,想不到……你仍死性不改。”
柳焚餘聽到這個語言,心裡只剩半截的鬥志也涼冷下去。
這人是“三大支柱”中,“括蒼派”掌門郭大江之義弟石派北,這人跟郭大江、孟青樓、雷遇同是“括蒼四結義”,當年自己落難之時,石派北曾接濟過自己母子兩人,也曾諄諄勸誡,殷殷警語。
——可是殷殷諄又有什麼用?這些人,希望人人能像他們一樣步入正道,但是,又從來不給予別人機會。
他們本身早已是成名人物,而且,還有實力幫派作爲後盾,一舉一動都是令人矚目的義舉,可是自己呢?只配瞻仰崇敬,拍手歡呼?他們又何曾伸手提攜,使自己能展才能?
反而不屑一顧,一沉百蹴!
柳焚餘苦笑。
他是邪派。
他們是正派。
所以他該死。
他知道這次就算自己不該死,也得死:因爲在石派北與程無想的聯手下,以此刻自己的傷勢,根本不可能衝得出去。
——於是,正派又一次殲滅了一個邪魔歪道,爲民除害,替天行道!
柳焚餘淡淡地道:“你們要怎樣?”
古派北道:“殺人償命。”
程無想道:“你不要想逃了,除我們之外.屋外還有‘青帝門’首席大弟子江近溪。
他咧嘴笑了笑,道:“另外.黃山派李弄、雁蕩派的許暖,還有‘飛魚塘’的顧盼之。
馬上就要來到。
柳焚餘笑了。
“你不必報上這些人名來嚇阻我遁逃。”他笑着說:“我根本不想逃。”
他向方輕霞坦言自己殺死方信我的時候,已經沒準備活着,否則不可能連大敵欺近也全無所覺,不過,他是希望死在方輕霞手裡而下是別人手上。
所以程無想的話並不能使他感到恐懼。
程無想說的不全是真話。
江近溪的確是在屋外,李弄也曾趕來,但是許暖和顧盼之卻已先行聚集在虎頭山,“飛魚塘”的“五大老秀”中要以顧盼之最允文允武,才氣縱橫。
許暖是雁蕩派中一個特殊人物。
甚至有很多人猜測,雁蕩派最重要最有氣派而最具分量的高手,反而不是雁蕩派掌門人華畫亭,而是許暖,這次“刀柄會”擬在虎頭山成立分舵,以紅葉山莊爲據,“飛魚塘”派出了顧盼之。雁蕩派來了許暖,以壯聲威。
但他們一早已上了虎頭山,並不知道移遠漂、方信我等人慘死的事。
至於黃山派副掌門李弄,是因爲中途遇上一個受傷的殺手翟瘦僧,他趕去追殺一時未能回來。
江近溪確是“青帝門”的首席弟子,但自從“青帝門”遭慘變禍亂以來,漸已被江湖人改稱爲“無助門”.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漸式微,江近溪算是近年來“青帝無助門”較有名氣的高手之一。這趟開壇大典,江近溪也湊上了。
程無想、石派北、江近溪和李弄四人,取道寶來城,趕赴虎頭山,不料就聽聞移遠漂被殺一事,加以追查,卻慢了一步,他們是在方信我被殺後,才趕至“蕪陽飯店”的。
李弄剛好撞上狼奔豕逃的翟瘦僧,因李弄與之有宿仇,便跟三俠約好通訊之法,然後與江近溪追擊翟瘦僧。
程無想和石派北替方離、方休和古揚州逼出了體內的麻藥,才弄清楚了事情,但仍然不知往何處去追查柳焚餘的下落。
不意江近溪和李武追殺翟瘦僧,窮追猛打,卻仍擒他不住,在鬧市裡一人卻施展輕功,狠命逃竄,李弄眼尖,忙命江近溪去追。
這一追,追出了結果。
原來那人是柳焚餘狙殺關大鱷之時惟一逃脫的番子,這番子也算是個人物,一方面立功心切,一方面自侍柳焚餘不可能認得他的樣子,居然一路上喬裝打扮,跟蹤柳焚餘,故此知道了柳焚餘跟方輕霞前往寶來溫泉谷,便擬回城裡,令人通報,再派大批人馬前來圍剿。
這番子機警得很,但這次因反應過敏。以爲李弄和江近溪是要來殺他的,返身便逃,結果給江近溪手到擒來,他的武功不如他腦袋那麼好,骨氣更無,一下子,什麼都供了出來。
其實,那次在城門口給柳焚餘一瞪眼嚇得把手裡東西往地上丟的人,便是這個喬裝平民的番子。
江近溪得知這個消息,使通知程無想和石派北.三人連同咬牙切齒悲憤莫已的古揚州及方離、方休,悄悄掩至寶來溫泉溪谷,包圍了柳焚餘。
江近溪擄着番子,守在屋外.以防柳焚餘萬一真個能突圍而出。
柳焚餘卻並不想突圍而出。
石派北道:“本來,看在令尊份上,我們可以饒你性命,可是……”柳焚餘截道:“要不要命在我,從未需要人饒。”
石派北道:“那好,你既然敢作敢當,我們兩人中,你挑一個吧。”
柳焚餘淡淡笑道:“你見我這身傷,縱然一對一也能殺我,所以才故作大方。”
石派北道:“你……別不識擡舉!”
程無想也淡談地道:“就算我們是故作大方,以你此刻的傷勢,這還算是一個活命機會,總比羣攻的好。”
柳焚餘淡淡地道:“謝謝給我機會!”
方休忽道:“讓他跟我決一死戰!”
石派北道:“賢侄,百足之蟲雖死不僵,這人武功……”
方休大聲道:“他殺死了我爹爹,當然由我報父仇!”
石派北用手搭在方休肩膀上,勸解道:“我們擒住了他,再交給你如何?”
方休一手撥開了石派北的手,怒道:”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報父仇是方家後裔的事,不用外人來幫忙!”
方休這後可說得甚爲決絕,石派北臉色一變,長吸一口氣,正要說話,方離誠惶誠恐地道:“石大俠,我弟弟年幼不懂事,不識大體,石大俠不要見怪纔好!”
石派北臉色鐵青,嘿了一聲,道:“我不見怪!”
方休漲紅了臉向他哥哥道:“報殺父之仇是我們的事,哥哥恁地沒聲氣,要借旁人之手!”
方離急得跺腳道:“石、程、江三位大俠仗義相助,我們謝人猶不及,不可得罪人!”
方休一副看不大起哥哥的樣子不理他,程無想道:“方休少爺既有的是志氣,不妨把這淫賊拿下,我們在旁掠陣便了。”他也看不過方休狂妄,存心挫他一下,遇危險纔出手相救。
柳焚餘驀地,愴然笑了起來:“你們當柳某人是羊是豬,在秤斤論兩,肚分給誰,肉分給何人是不是!”
忽聽古揚州吼道:“他是我的!誰也不得碰!”
他戟指柳焚餘咆哮道:“他也殺了我爹爹,還……”
睚眥欲裂地虎衝到方輕霞背後,看見方輕霞雲發凌亂,衣衫不整雙目直似是噴出火來,兩雙葵扇般大的手撼搖着她的雙肩道:“他……他對你怎樣?!他有沒有……有沒有碰你?!”
方輕霞本來一直面向窗外。
窗外有月,天際有星。
屋裡所發生的事她一直沒有回頭,像是連聽也沒有聽,淚光早已像銀鱗一般微伏頰上、像遠處的溪流在月光下微微地閃亮。
古揚州不知因爲怎樣一股情緒,雙手大力地抓住她,要把她擰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