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茹小意正在大魅山等她的丈夫項笑影回來,這時候,地震忽然發生,山搖地動,塵石紛紛擊下,天地色變。
項笑影是進入青玎谷看三年一度的黑白道決戰,他尤其關心李布衣率飛魚塘高手闖五遁陣。李布衣曾在風雪古廟裡救了他們夫婦一命,而且格殺了內廠高手蕭鐵唐。茹小意卻不想去,因爲李布衣曾目睹她和夫婿項笑影、師哥湛若飛之間的恩怨糾紛,她實在不願再見到李布衣,而且,她也怕因見了李布衣而勾起孩子石頭兒之死的傷心事。
她就在大魅山山道旁一座茶居茗茶等候。這幾天荒涼的大魅山因觀戰而聚了不少人,道旁茶居餐肆也多開了幾家,幾天都高朋滿座,擠得連茶葉也嚼乾的。
此刻人卻寥落,因爲都到青玎谷的谷冢原上觀戰去了,這些人不遠千里面來,爲的是先得知黑白二道決戰戰果,怎會在決戰時分不親臨現場坐觀虎鬥。
這時候。仍留在茶居的,都是大魅山的鄉民、獵戶,以及茶居的夥計,甚至茶居的夥計,能開溜的,都溜去青玎谷看決戰了。
所以老掌櫃一直皺着眉嘆氣,對一個毛頭小夥計在嘀咕那兩個偷懶夥計如何不是,該在膝頭蓋上生個大凍瘡,該遭天收了去、地塌了去,來報應他們光拿他的錢不做事的大罪。
不過老掌櫃的眼睛可並不老,茹小意喝茶的神情,使得印堂開朗的秀眉,掌背托腮微愁的風姿,她坐在那佈滿油垢的桌前,卻令整個山野都柔和了起來,連野店也高貴了起來,那一種氣質,他從未見過。
這一見,真看直了眼。
毛頭小夥計也一樣看直了眼,一個真正動人的女子,可以雅俗共賞,老少咸宜,在這女人身上來說可應驗得很。
老的發現小的在看,敲了一下小的頭:“小不個丁的,毛未長齊,瞧個什麼瞧!”
小的摸着頭皮直呼痛:“你也不是在看!就只有你瞧不準別人瞧!”
老的說:“你瞧便瞧,不幹活光瞧沒飯吃!”
小的忽嘻嘻一笑,掩着一嘴黃牙道:“沒飯吃也罷,要是有這樣標緻的老婆,今晚死了也罷。”
老的吹鬍子道:“你異想天開!她,可以做你老媽——”
小的反駁道:“她?嘿嘿,大不了我幾個端午節,做你媳婦還差不多,可惜你又沒有兒子……”
老的摸摸鬍子,忽然對過去自己討不到老婆的悽然全成了興致勃勃的希冀,要是娶到她做老婆……小沒毛的,你說,她幹嗎來這裡呀?”
小的不假思索便道:“當然是來看打架的呀!”遠處有一雙老狗哀哀地對天空吠。
老的又在小的癩痢頭上敲了一記:“要是來看決鬥,那兒的架已在打了;她幹嗎不去?”
小的忽發奇想,道:“一定是她丈夫去打,她不敢看,便在這裡等了。”
老的哦了一聲。眼睛發着亮。
小的想了一想,怪笑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老的真的在太虛冥想,漸露得意色,一聽小的如此說,忙正色道:“想什麼?竈口旁螞蟻排得一行行,還不動手,小孩子胡猜什麼!”
小的充出一副大人拍肩膊認熟絡的巴結陰笑的樣子,說:“我說區老爹……你是不是在想,要是這位大妞的男人一個不幸,在打鬥裡死翹翹了,你就可以……”
老的忙敲小的頭:“胡說,胡說。”
小的縮頭笑道:“不說,不說。”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偶然一兩句無關重要的才大聲說,只有接二連三的怪笑,特別刺耳。
就在這時,茹小意極爲明亮、有神的眼睛,擡起來向茶居里的一老一少,掃了一掃。
茹小意這一下擡眸橫波,可以說是明媚至極,但她明利的眼睛,彷彿冷電一樣,使幽陰的茶居亮了一亮,一老一少齊齊震了一震。
小的吃驚地道:“她聽到了,她聽到了……”
老的還陶醉在那一下眼神裡:“哇,美死我了。”他拍拍頭呻吟地道:“話到這麼老大,總算見着了。”小的眨眨眼睛問:“見着了什麼?”
老的望着竈爐裡的旺火,和濺噴白煙的茶壺,哺哺地道:“神明保佑,保佑她老公回不來,給我區祥壯討回個好老婆……”
他這樣唸唸有詞,忽見水壺濺出大量沸水,沸水濺在熱竈上,發出吱吱的白煙,而竈裡的火忽然像笑裂起來一般的贍噪起來,接着,竈磚裂開,火勢大盛,火舌抖動,幾塊燃着的柴薪掉了出來。
老掌櫃恍錯間,還以爲竈神明瞭他的咒愿,真個顯靈了。
當他耳際聽到小夥計恐慌的呼叫聲時,才省悟到可能是地震,這時候,棚頂已裂開,柱子鬆搖,竈口爆裂,沸水迸噴了出來。
他淒厲地嘶叫起來。
後院豢養的雞,飛鳴着,側籬飼養的豬,尖鳴着,火勢蔓延,熱壺尖嘶,夾雜着犬隻痛楚的哀嗚,一剎那間,平地崩裂,萬木倒斷,電閃雷轟,出沒飛逝,斷木飛沙,起落飛舞,地震已經開始。
茹小意是練過武功的女子,老掌櫃和小夥計所說的並不大聲,但她都聽在耳裡。
她暗地裡咬着牙齒,要是他們再說下去,她就要去掌他們的嘴巴。可是在心底裡,又有一份隱隱的細雨,因爲那一老一少不管說什麼,都是因爲自己美,才致動了心,茹小意不是不知道自己美麗動人,而是她年紀不比當年日子正當少女,她已是做了七年母親的婦人了,可是,在這野店裡,兩個俗世的男子看了,一樣禁不住喜歡自己,就像他年她未嫁項笑影前,那些追求仰慕的王孫公子、世家子弟、江湖浪子、俠客名士一模一樣。
她這樣想着的時候,不覺流露了一絲笑意,可是她的外表仍是像一塊明亮晶麗的冰,儘管內心有情,外表仍凜然不可侵。
然而這時,地面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桌面上盛滿筷子的瓷筒、噗地碎裂了。
茹小意一驚,意識到地震的時候,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然後她看見鄰座的地面上,忽然出現了個大洞,那老獵戶和他的獸皮,一齊陷落下去,茹小意想救,已來不及了。
跟着她聽到老掌櫃和小夥計的呼救聲,她立即掠了過去,可是一切都在震動,她身法也極難控制,幾乎撞上了土墩。
這時,茶棚隆然倒塌。
茹小意在茶棚坍前剎那,掠出了茶棚,但身上仍給一些木塊、石磚擊中、她也顧不得痛,返身想救人,但倒塌的茶棚裡,已沒有了人聲。
萬木斷裂,山石哀鳴,一陣罡風接一陣狂飈,撲打在臉上,腳下所踏,彷彿是一頭怒獅的背,茹小意心中生起了極度的驚意。
——笑影還在青玎谷裡,這地震彷彿是自那邊起的,他現在不知怎麼了!
茹小意想掙扎提起輕功趕路,然而飛沙走石,隔斷去路,她掠上一個震盪着的山坡,突然間,這山坡像一塊馱在野馬背上的陀螺,彈卻了起來。茹小意嚇得魂飛魄散,想掠下山坡,摹地,地上裂了一個大縫,茹小意及時抓住一棵大樹,纔沒滾落入深洞。
她驚魂稍定,忽覺玉手一輕,原來手裡抓着的大樹,已經緩緩沉入鬆土裡去,她不但發出一聲尖叫,拔足要跑,但浮沙下陷,一股大力直把她吸進地心去似的。
茹小意這下可謂生死存亡關頭,摹見剛纔陷下地去的樹,這時成了樹根朝天,不知因爲地殼層下是硬地還是什麼,嵌在那兒露出一截,不再下陷了,茹小意心念一動,迅速解下腰帶,飛投束住樹根。使得身體重量有了依託,儘管震盪,但一時不致下沒。
這時,忽聽有人在遠處喊:“小意,你不要怕,我來救你。”這時山嘶木裂,五雷炸轟。
泥塵碎片,飛撲茹小意臉上身上,但這撕心裂肺的喊聲,雖然悠遠,茹小意卻還算清晰地聽見。
茹小意在慌惶中乍以爲項笑影在叫她,於是應:“我在這裡,”覺得雖出盡了力量,只是聲音在天崩地裂中依然微弱,於是再叫:“笑影,我在這裡,我在——”
只聽那喘息的聲音狂喜呼道:“師妹,師妹!”茹小意一怔,這才醒覺是湛若飛的聲音,湛若飛怎麼會來到這裡?恍惚間,一時忘了迴應。
湛若飛一直在大聲叫喊:“師妹,師妹。”在山崩地陷林摧石裂裡聽來尤覺情切,他因聽不到茹小意的回答,更急了起來,大聲呼叫着,以聲音來判斷,來勢可謂十分之快,只是忽然哎唷了一聲,似被什麼事物擊中,便沒有了聲息。
茹小意怕湛若飛遇險,便叫:“師兄,師兄。”卻沒有迴應,叫得七八聲,纔有一聲不知是不是人的呻吟,就算是人的哀吟,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湛若飛發出來。這時,風木相搏雲雷互震,眼前一切盡如碎鏡搖影,不可倚攀,茹小意心中無依,待哭叫一聲:“師兄。”忽見一條人影,急馳而過。
這人的輕功想來極好,只是因爲地動山搖,根本無法借力操縱,就像神箭手射出一矢,但目標忽然轉移,這一箭再神準也無法中的。這人在這腳底地皮連連晃動之際,仍一縱一伏,把穩身法,疾如電掣地激射而去,其輕功定力,可想而知。
茹小意忽覺手中所執的緞帶又鬆浮了,原來下層地殼又有變動,那樹根已完全沉陷,自己也陷在裂開深穴的夾縫,茹小意連忙想躍,但地裂得更快,她只覺腳下一空,身形疾沉,及時雙手抓住地面邊緣,百忙中往下一望,只見雷雨交作,石飛沙蕩,下面深黑不見底,罡風狂嘶。
茹小意這下可比什麼都怕,地面震動,雙手也運不上力,無法拔起,愈漸支持不住,隨時脫力下附墜。
此際,她眼前突如其來的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風雲色變中,居然還帶了個溫和得不慌不忙的笑容,背後挽了一張弓。
那人望下來,看樣子,並沒有救她的意思。
可是當他俯瞰下來,望見茹小意的時候,他的眼神忽然變了。
一個很愛蝴蝶的捕蝶者,忽然看見絕世罕見的彩蝶時,便是這種眼神。
那人比這種眼神還要熱烈,誠意得幾乎要每一句話都剖開胸膛來說。
可是他沒有立刻說話。
他伸出了手,溫柔的像採一朵花,怕捏碎了花瓣。
茹小意想抓住他的手。
這時又一陣極大的震動,灰黑固體般的飛雪相撞,炸成雷火,山嶽崩頹,如老龍吟曝,四處風沙飛散走合,駭目驚神,這一陣大震,使得這人成了重重層層,虛虛渺渺,幻影一般,並不真切。
茹小意伸手抓去,抓了個空。
另一隻手支持不住,地面像野馬騰躍一般,終於一鬆手,往下墜去。
但她的手腕及時被人一把拿住。
那人救起了她,茹小意覺得那人的笑容好近,笑起來像漾起漣漪的水面,看不清楚。
她呻吟了一聲。
那人在她耳邊輕柔地道:“不要怕,我帶你走。”聲音輕柔得就像呵一根彩羽,是要它飛揚而不是想驚走。
然後那人抱着她疾馳。
那人身法極快,一下子,就掠出了好遠,茹小意只覺得眼旁兩邊事物飛掠,白蒙一片,人好像在驚濤駭浪的船上一般,耳際盡是呼呼的音。
然後在霄風暴飈中聽來,卻似有人在呼號,聲意異常驚怒,卻不知是呼嘯着什麼。
——大概是厲風吹進了一株老桐發出來的聲音吧?怎麼又有點像表哥跟人比劍時的清嘯?
這樣疾馳了一段路,地震稍平,那人突然笑問:“還怕不怕?”茹小意因這問話而覺得失去了距離,她感到那人說話的口氣迫近她的前額,忙道:“放我下來!”
也許是因爲她的語氣略微躁烈了一點,那人馬上停住,放下了她,一雙俊美的大眼正在逼切的端詳着她。
“怎麼了?”
茹小意馬上感覺到自己太過銳利了,謝意道:“謝過少俠救命之恩。”
那人笑道:“我像少俠麼?”
茹小意這才發現那人長相雖然十分年輕純真,但從眼角的皺紋和臉上風霜,可以揣測出來,至少也三十多四十歲了,不覺臉上一熱。
但茹小意畢竟是生過孩子的婦人,心裡有些靦腆,外表卻越是冷豔,一點也看不出來。
“壯士是……”
那人笑道:“這兒還有餘震,不如我抱姑娘到舍下再談?”茹小意一聽,冷冷地道:“我沒受傷,能走動自如,請教壯士高姓大名,容鄙人日後偕夫君厚報。”
那人一怔,哈哈乾笑一聲,道:“報答?只要你告訴我叫什麼名字。”
茹小意道:“我夫君姓項,名映。”卻不提自己名字。
那人臉色一變,道:“是‘氓山劍客’項笑影?”
茹小意也吃了驚。項映是項笑影的本名,除熟友外.江湖上並無人知,她原本也怕項笑影是項忠之後,提起來會招惹宿仇舊敵,不料提出項笑影本名,那人仍然熟知,但看來此人卻無敵意。只聽那人又問:“那你就是“巴山天女’茹小意了。”
茹小意狐疑地道:“閣下是……”她記不起項笑影舊交中有這個人。
那人亮眼笑道:“我姓樊,叫樊可憐,”他在狂風怒吼中熱切他說話:“別以爲我是可憐人,”他哈哈笑道:“我其實一點也不可憐。”
這時“轟”地一聲,罡風急勇,林木斷折,把樊可憐和茹小意都吹倒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