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勾陳

元始天尊創造萬物後, 天庭六界一直作爲維持四方穩定的樞紐,平平庸庸過了億萬年,終於又有了極具歷史紀念價值並且大快人心的功績:潛伏人間無數年, 讓整個天下憂心惶惶的魔界終於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

天庭精心策劃了數年之久, 不計任何後果, 全部天界仙者傾巢而出, 各展絕技, 在東華帝君以身犯險下,成功用最少的傷亡獲得了最大的勝利。至此,東華帝君自執掌天庭以來, 終於能揚眉吐氣,讓六界人人敬佩, 達到空前盛況。這一仗, 也讓衆仙對這位年輕的帝君刮目相看, 他執着隱忍,勇敢果斷, 目光深遠,幾乎具備了上位王者應具備的一切素質。

六界終於肯承認,能得到這樣一位領導者,是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

時光退回到魔界覆亡當日,側殿外已是狼煙一片火海重重, 殿內, 東華帝君被魔王重傷不省人事, 直到此時, 魔王浮黎才意識到, 自己苦心經營數萬年的魔界已如大廈傾覆,不可挽回。失去封神咒束縛的魔王, 憤怒之焰如熊熊大火,以燎原之勢從眼底向四周蔓延,浮黎雙眼通紅,原本紫黑色的錦衣外袍隨意識變換成刺目的血紅色,黑髮與衣袍糾纏翻飛,邪惡而可怖。

他掌心聚起戾氣,如張牙舞爪的厲鬼,撲向昏迷中的東華帝君,危急之時,浮黎感覺腳下一頓,宛陶拼着性命死死抱住他雙腿:“浮黎!求你別殺他!!!”

浮黎冷笑,毫不猶豫擡腿將她一腳踹飛,正在此時,帝君身旁仙光閃耀,兩位縹緲出塵的神仙憑空出現,其中一位肅顏而道:“無量天尊!善爲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

另一位神仙緊接着說:“不錯!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爲之下。”

這兩位神仙突如其來,又一唱一和說了兩句不着邊際的話,浮黎動作稍稍一頓,但只電光火石間,二神的詭計立刻被識破,浮黎忽然加快速度,掌心魔光大盛,直劈向東華帝君。

宛陶倒飛出去,整個人撞在殿門上,很顯然浮黎並不想對她下死手,只見浮黎突然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猛砍向東華,宛陶心中一片冰涼,雖然早已與倪君明互不相欠,她在大婚當日也親口承諾不會怪他,但生死關頭,宛陶依然有對他的牽掛,偏殿內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悲鳴。

和倪君明相處的一點一滴還歷歷在目,他初來崑崙山,沐浴後洗過的衣服溼溼搭在一邊,那場夕陽中,倪君明穿着女裝,束手束腳站在小屋門前,看着宛陶,臉紅得像蘋果;

清晨微涼,一個陽光般的少年,手捧油黃.色花環,一臉嚴肅地將它帶在宛陶頭頂,又忍不住繃開臉哈哈大笑;

還有那片永遠難忘的油菜花海,倪君明與宛陶跨越過六界尊卑的定情一吻。

宛陶今日終於明白,人之將死,就算他曾經犯過難以饒恕的過錯,在生死麪前早已不值一提,只要他能活着……

浮黎飽含天地戾氣的一掌打在東華帝君胸口,莫說他此時重傷昏迷,就算沒受過傷,法力充盈,也萬萬接不得這一掌。帝君仙身有如崩裂的瓷器,在浮黎掌下瞬間毀於一旦,掌風去勢不減,擊在側殿堅硬的黑鋯石地面上,霎時濃煙四起地動山搖,整個側殿都開始搖晃,頂樑細細碎碎的灰塵伴隨木屑籟籟掉落,似乎不久即將坍塌。

原來,兩位老天尊趁浮黎片刻怔愣之際移形換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道德天尊在開口說第一個字時已成幻象,其真身帶着帝君元神魂魄重歸六界,浮黎察覺道德天尊有詐,又一門心思放在東華帝君身上,竟未發覺靈寶天尊並非虛像,他更加沒有想到,東華帝君居然爲了剷除魔界,甘願捨棄仙體元神出鞘。

帝君仙身被浮黎一怒之下損毀,靈寶天尊看準浮黎尚未收手之際,指尖靈力彙集,帶着大義凜然的氣魄直點其眉心,魔王剛剛解了封神咒,精氣運轉尚不自如,是從古至今最虛弱的時刻,如若錯過此時,魔王復甦,整個天下將會淪爲一片魔域,而魔王的弱中之弱便在眉心。

靈寶天尊傾盡畢生修爲,雖無法將浮黎消滅,但卻使他渾身精氣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浮黎趁靈寶天尊踉蹌不支的空當,忽然帶着宛陶不知所蹤。

一場正魔大戰就此告一段落,魔界在絲毫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幾乎全軍覆沒,天庭六界雖傷亡不比魔界,可依舊損失慘重,數位上仙重神在此次圍剿中以身殉職,連兩位常年守護六界的老天尊也受了重傷,當然,傷得最重的還是東華帝君。

宛陶心中明瞭,她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險也要救帝君,只因浮黎先前爲黑夫人遷怒於宛陶,足夠讓她魂飛魄散,帝君正是爲了救她,才動了保命元神,之後的一個月裡,化成瞻跂的東華帝君又數次度給宛陶靈力,此本仙家大忌,極傷自身,用情至此,宛陶又怎會眼睜睜看着他送死?

弇洲山外數十里,有兩隻火紅的小狐狸蜷身臥在草叢裡,它們遠遠看着弇洲山頃刻間夷爲平地,其中較小的一隻眨眨眼睛,一滴淚順着眼窩落在草葉上:“哥,你說宛陶能活下來嗎?”

大狐狸默默對着弇洲山的方向低下頭,許久之後,他對小狐狸說:“瞻跂,宛陶走之前跟你說了什麼?”

瞻跂想了想:“宛陶說……讓我們離開弇洲山,去人間好好過日子。”

禹於用尾巴裹緊瞻跂:“你想不想修仙?”

“修仙?!”瞻跂驚得支起脖子。

“對,修仙。”

昏黃夕陽,雲卷孤雁,離離綠草中,有兩隻火狐緊緊依偎在一起,從今往後,迎接它們的將是另一個翻天覆地的世界。

宛陶捧着一片樹葉,將葉子上的水小心翼翼滴在浮黎脣上。

他們來到崑崙山已經第十天了,浮黎也整整昏了十天,他爲什麼會在恍惚中將宛陶帶來這裡,依然不得而知。

東華帝君爲了表示對宛陶的鐘愛,在封帝妃前,將她曾經住過的崑崙山歸爲仙山福地,從那日起,受到宛陶庇佑,凡屬崑崙山各類鳥獸皆爲神獸,自此山中方一天,人間已一年。

水滴將浮黎泛白的脣染成粉紅色,他的面容恬然安逸,清俊灑脫,彷彿又搖身變回曾經那位憐愛衆生的玉清真王。朝陽鋪滿整座崑崙山,宛陶看着浮黎的臉,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笑。

她剛剛三魂七魄歸位,還很虛弱,這十天每天守着浮黎,生怕他一睜開眼心情不好,動動手指連這片山也毀了。縱然是神仙,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宛陶想着結髮浮黎,想着溫潤儒雅的真王,趴在他胸前昏昏睡了過去。

一隻熒藍色夜光蝶落在宛陶髮鬢上,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擡起來,順着她的耳廓臉頰輕輕摩挲,手指纖細修長,掌心一顆紅痣分外醒目。

有人低低自語:“你是女幾,我想起來了……”

宛陶再次回覆意識,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裡,這是她在崑崙山隱居的住所,與山溪爲鄰鳥獸爲伴。宛陶心情複雜又忐忑地下牀走出小屋,門外,浮黎一手負在身後,一手託着一隻彩雀細細地看。彩雀也正歪頭看他,見宛陶出來,飛快在浮黎臉上啄一下就飛走了。

浮黎回過身,對宛陶輕輕一笑,頓時如旭日初昇天光流轉,如山花開遍奼紫嫣紅,宛陶鼻子一酸,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

都說人生貴在堅持,倘若她當初半路放棄,又怎會見到如今峰迴路轉,天人臨世的一抹笑。

宛陶一眨不眨地看着浮黎,他踏步上前,垂首對宛陶說:“我記得,你叫女幾。”

宛陶以爲浮黎心智恢復,卻不曾想又出現另一個叉子,他眼裡帶着困惑:“但,你可知道我是誰?”

“……”

崑崙山就像一個慈祥溫暖的懷抱,不管什麼時候回來,它都會張開雙臂,宛陶每次想起崑崙山,都會想起這裡的靜謐安逸。與此同時,天庭六界方大傷元氣,此一役非但折損無數天兵天將,更有多位上界天神犧牲,再加上東華帝君仙體被毀,需要下界修養一世,衆多久居第一界第二界的小仙聽說上界正在廣泛選拔天兵天將,更有很多神職虛位以待,各個摩拳擦掌卯足勁頭想往上衝。

因爲僧多粥少,競爭激烈,衆小仙相互不服,鬥毆和踩壓事件層出不窮,整個六界簡直亂成一鍋粥。許久不問世事的兩位老天尊不得不再次挺身而出,由於靈寶天尊受傷頗重,一切事物便由道德天尊處理,直忙得他老人家焦頭爛額找不着北。

六界對魔王浮黎的追殺也暫且告一段落。如此,便給了雙雙重生的宛陶和浮黎,一個重新認識彼此的最好機會。

浮黎在崑崙山轉醒後,身體裡的魔性幾乎消失殆盡,這簡直給了宛陶一個天大的驚喜,但這個驚喜同時伴隨着副作用,浮黎除了還記得女幾,幾乎把所有一切都忘了,包括他自己。

他開始對這片山乃至這個世界產生強烈的好奇心,宛陶做好飯菜擺在石桌上,浮黎艱難地拿起筷子,半天夾不起一根菜葉。宛陶看着他,既幸福又辛酸,她替浮黎把菜夾到碗裡:“你從前在天庭地位很高,六界很多神仙見了你都要恭恭敬敬行禮,可你從來不用身份欺壓小仙,謙遜溫和,無論神仙妖怪乃至花草走獸,全部一視同仁,所以,小仙女們都很喜歡你。”

宛陶頓了頓:“我也很喜歡你。”

浮黎睜大眼睛:“那我叫什麼?”

“你……你叫勾陳,這個名字只有我和你知道,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勾陳……”浮黎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