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正在變大;
按理說,楚江王營造出的這些黑色的雨水,應該一直是恆定的,它不會增也不會減,因爲完全取決於楚江王的一念之間。
但現在,
雨開始變大了,
新的雨水開始沖刷着地上的污垢,
開始稀釋着地上那些黑漆漆的水窪,
這是一種清理,也是一種盪滌,
抒情家會以“老猴子的死感動了上天”來形容這個畫面,
讓蒼天爲之淚流。
實際上,
是因爲老猴子體內血統的原因,
赤尻馬猴本就有着“龍”的血脈,對水的親近感向來極強,它生命的消失,牽引出一場磅礴大雨,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雨來,爲其送葬。
雨水之中,
老猴子就這樣躺在那裡,
嘴脣囁嚅着,
回味總是美好的,也總是短暫的,
因爲美好而短暫,同時也因爲短暫而越發覺得美好。
只是,
現在終究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老猴子的眼眸裡,有着衰敗,卻沒有悔恨和多少的留戀。
看不破的叫命運,
看破的則叫宿命,
認不認,其實都是這個命。
無關乎算計,無關乎謀劃,
因爲早已認命,且甘之如飴。
千年前的那個夏夜,它已經決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那位。
雖然自己不能像搬山那樣,一路陪伴着他,
但至少,
自己可以在死前,
站最後一班的崗。
若有一日,
他再度君臨地獄,
這路上,
有自己添上的一塊磚瓦。
一團團晶瑩的光澤開始從老猴子身上溢出,
這是老猴子在大限來臨之前,體內的最後精華。
同時,
他主動兵解了自己,
融化了自己的靈魂,
它本就不剩多少生命了,
既然是送人,
作爲府君座下的第二隻猴,至少是自認爲是府君座下的第二隻猴,
總不能丟了府君的臉,
得大氣,
也必須得大氣。
往事隨風,往世也隨風,
那啥,
下輩子?
輪迴?
要了幹嘛!
活好這一輩子,已經夠本了,也已經心滿意足了;
再來世,再苟一世,
忒累,
不如一起打包了送出去。
楚江王的目光在四周逡巡,
安律師的眼睛也在不停地掃視四周,
只是,
老猴子先前的那一捶,
確實震盪了四周的氣機,
暫時屏蔽掉了楚江王對周圍環境的具體感知。
老猴子臨死前,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他沒太過感慨若是自己壯年時該如何如何,他只是疲憊了,也卸下了。
下面的,
就不是它的事兒了。
搬山苦力早幾年就沒了,
這王八犢子,
搶了自己的位置,
自己,
是得過去找它好好算賬去了。
…………
一道明黃色的虛影出現在了周澤的面前,
周澤站在那裡沒動,
他不需要動,也沒必要動,
一切,
都得靠老猴子自己本人的主動。
一如當初的平等王陸,
在平等王殿被滅之後,自身也被十常侍追殺,走投無路之下,他主動結束了自己,主動奉上了自己,爲的,是讓贏勾給他復仇。
贏勾當初信守承諾,
十殿閻羅少了一個,
十常侍,也少了一個。
現在,
只不過是之前的一幕再度掀開,
有經驗了,
那就,
一切照舊。
“別讓我等太久啊。”
明黃色的聲音笑道,
回頭,
看了一眼遠處楚江王所在的位置,
又指了指自己,
“老猴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我怕黑。”
周老闆點點頭,應下了。
老猴子的目光又再度在四周逡巡了一遍,
它不是在最後一眼回望這個世界,
而是在找那隻自己曾見過的小猴子。
它似乎還想再說什麼,
但回頭望向自己那尊磅礴同時也在快速腐爛着的身軀,
老猴子忽然覺得什麼都沒必要再說了。
明黃色的身影主動走向了周澤,
而後,
慢慢地和周老闆的身形開始重疊。
恍惚間,
野林子的裡的那個夏天,
老猴子在靈泉旁看見了正對着自己笑的搬山猿猴。
“那是俺的泉!”
“放屁,這是俺的地盤!”
倆小猴子再度廝打了起來。
一隻猴子力氣大,卻沒能占上便宜,因爲另一隻瘦子下手更狠更陰,總是能讓力氣大的那隻吃虧。
倆小猴子打着打着,
打着打着,
都會不時地向遠處眺望一下,
看看,
那一身白衣的男子,
是否又會悄然無息間的出現。
…………
一股暖流,
開始席捲周澤的身軀,
像是一具沉寂了許久的戰爭機器,
終於被再度填補上的燃料,
齒輪轉動,
一切的一切,
都得到了激活。
可能,
時間不會很長,
燃料耗光之後也會一切如舊,
但,
已經夠用了。
感知着體內的充盈,
周澤緩緩道:
“等久了吧。”
之前,
一直沉默,沉默,沉默,沉默的你,
該說話了,也該活動了。
你等了許久的“龍脈”,你念唸叨叨許久的“龍脈”,
呵,
終於等到了。
“準…………備…………好…………了…………麼…………”
周澤點點頭,
“來吧。”
“來…………了…………”
頃刻間,
周澤的氣質陡然一變,
原本的和煦變得如同寒冰一般冷銳,
可能,唯一沒變的一點,僅僅是二人都相似的那種散漫。
周澤伸手,
雨珠打在了掌心,
“滴答……滴答……”
下一刻,雨停了。
這裡的雨停了,不是不下雨了,
而是這方天地之間,
所有的雨珠全都凝固在了空中,
彷彿被按住了暫停鍵,
一切的一切,
都陷入了停滯。
周澤緩緩地擡起頭,
他邁開了步子,
開始在雨簾之中行走。
…………
老猴子死了,
這一點,
楚江王清楚,他已經感受到了。
但讓楚江王有些不解的是,
老猴子死前的那些話,明顯不是在對自己說。
在這裡,
在楚江王眼裡,
能夠有資格站在一起對話的,
只有三個。
自己,
老猴子,
還有那隻已經被自己法身的手掌給抓住的瘋狗。
怎麼可能,
還有第四個、
楚江王走了過來,
他走到了安律師的身邊,
和安律師一起站在了老猴子正在腐朽的龐大身軀前。
“嗡!”
安律師只覺得自己身子一鬆,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有些驚恐,
也有些哭笑不得,
驚恐的是,
這位的身份,真的太可怕太可怕了,
自己剛剛還說想和對方斬雞頭拜把子。
哭笑不得的是,
不管自己是否承認,
剛剛的自己,
雖說只是當了個傳聲筒,
卻可能是這輩子以來,
他,
安不起,
最高光的時刻,人生巔峰!
只可惜,附近沒有人把這段拍下來,否則再做一下後期處理,把後面的中年男子給P掉,應該值得自己回味很久很久了吧?
“知道爲什麼要用你來傳話麼?”
中年男子問道。
安律師依舊跪在地上,
眨了眨眼,
這一次,
他不敢再有絲毫的嬉皮笑臉,
而且,
度過了“哭笑不得”的這個階段之後,
安律師猛地回憶起自己先前“那王八犢子被幹趴下了”的種種表現,
一股森然的涼意從脊椎骨那邊瞬間蔓延到了全身。
這真的是,
老壽星吃了成噸的砒霜啊!
但人家的問題,你又不能不回答。
先前不知道身份時,可以嘻嘻哈哈,現在,不可能了。
就像是在澡堂子裡時,大家都光着身子,沒有什麼身份尊貴高低,但等離開了澡堂,衣服穿上,明顯就感到了不一樣。
“您是不想撕破臉皮?”
安律師試探性地回答道。
楚江王搖搖頭,
然後伸手想接一下雨水洗洗手,
同時道:
“只是嫌晦氣。”
“哦,原來是這樣。”
忽然間,
安律師愣了一下,
因爲剛剛一直擊打在自己身上的雨,停了。
就像是你之前正走在嘈雜的街道上,結果忽然被屏蔽了一切的聲音,這種落差感,讓人感到驚愕,同時感到很無所適從。
更讓安律師震驚的是,
這雨,居然就停在了自己的身邊,這是夢裡才能出現的畫面吧,卻真實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愧是閻王,
真特麼的牛逼!
安律師擡起頭,
想看看這位楚江王,
同時習慣性地想把馬屁送上去。
但他嘴巴張了一下,
卻沒發出聲音,
因爲他看見剛剛正準備接水洗手的楚江王,
此時臉上也露出了一抹疑惑之色。
不是他弄的?
只是,
楚江王畢竟是楚江王,
千年以來,
風波浪濤不知經歷了多少,
他有那份自信,也有那份氣度。
此時,
楚江王負手而立,
斜前方,
他的那尊法身繼續手裡攥着黑影,也一樣負手而立。
悄無聲息的出現,
又有和彌留之際的老猴子對話的資格,
想來,
應該也是老古董級別的人物。
前方的林子裡,
緩緩走出了一道身影,
一層迷霧籠罩住了對方的面容和身形,
讓人看不真切其身份。
但安律師卻猛地打了個寒顫,
這感覺,
這氣場,
這逼格,
我艹,
是大大老闆!
這一刻,
安律師聚集了兩世爲人的莫大勇氣,
安律師毫不猶豫地賭上了自己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安律師站了起來,
安律師伸手指着自己前方的楚江王,
安律師怒髮衝冠,
安律師義憤填膺,
安律師大罵道:
“呔,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你知罪麼,僞王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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