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在無法視物的狀態下,耳邊的聲音也變得越發混亂。她聽到了一些稀碎的言語,混雜在那些低語之中。
“……溺影之目,連通幽河……”
“觀於古今之影,她可見……”
“……得見真實之相。”
陸凝猛地擡起頭,大片色彩慢慢在眼前移動,渾濁的光斑化爲了一叢叢磨砂玻璃一樣的形態,隨後在她逐漸剋制中,開始回到正常的樣子。
所幸的是,這個場景之內,並沒有之前那種視角一變,人都變成怪物的情況。倒是也有幾個在陸凝眼中出現了不同的形態,身上長出了各種怪異的肢體,是妖魔的特徵。
“陸凝,可能行動了?”董載問道。
“回稟陛下……可找妖魔。”陸凝晃了晃腦袋,她的視覺還沒恢復,但是已經可以伸手進行指示了。
“善。”
隨着董載說出這個字,整個殿內的氣氛忽然一變,文武百官身上皆顯出肅殺之氣。而後,陸凝緩慢地擡起手來,第一個指向的,就是還站在殿中的佟玉泉。
“肋下八手,腹有三足,多肢妖魔,體內無骨。”
佟玉泉微微一擡頭,兩顆眼珠頓時從眼眶中掉了出來,一雙細長但鋒銳的爪子直撲坐在座位上的董載而去。但只見寒光一閃,那雙爪子就被削了下去,而曹緣恩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皇帝身前,步伐輕盈靜謐,手中則抓着一根飄帶一樣的武器。
“咱家聽聞軟兵比上出了個不錯的人物,本想見識一二,卻不料不過是妖魔而已。”曹緣恩一臉假笑,“大妖?如今的妖魔,已經這麼不將天家威儀當一回事了嗎?”
佟玉泉立刻扯開自己的衣服,正如陸凝所說的那般,肋骨之上有八隻手,而從肚臍的地方則有三隻腳探出來,這邪門的身體一經顯現,陸凝感覺自己的頭越發疼痛了起來。但曹緣恩卻手腕一抖,銀色飄帶霎時間伸直,宛如一把利劍一般劈下。
那妖魔咆哮一聲,從腰間拔出了一根軟鞭,反手抽了回來,但曹緣恩駕馭飄帶的功夫顯然已臻化境,飄帶空中劃圈,絞上軟鞭,憑藉鋒利的邊緣將軟鞭外層的皮絞碎,露出了裡面以白骨串聯的內部。
“好兵器,居然不會被咱家的銀霜魚帶劍所傷。”曹緣恩稱讚了一句,“諸位且留幾分力氣,咱家倒要看看這妖魔還有幾分本領。”
那飄帶纏繞住了妖魔的骨鞭,隨着曹緣恩手上扯動,妖魔也以力相抗,雙方就這樣開始角力,陸凝低垂下頭,不去看妖魔的軀體,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努力收斂心神。她感覺自己的手掌和那玉如意彷彿粘在了一起,而這裡的每個妖魔,不,每個人都逃不過她妖目的瞪視。
就在她還在適應的時候,一縷暖光在遙遠的地方進入了她的視野。
光並不算特別亮,相對於不斷閃爍的各種色彩,它穩定,而又昏暗。那暖光懸掛在一輛車的前方,隱約照耀出了車輛的輪廓。
當陸凝注意到這個暖光的時候,她眼前的色彩宛如畏懼一般開始褪去了,視野慢慢恢復爲了正常的樣子,而那遙遠的舊輦,也在視野恢復的時候,再次被林木與宮牆所擋住。
“呃……”
陸凝勉強起身,卻看到佟玉泉已經被曹緣恩的飄帶纏住了全身,在一次看似輕微的拉拽之後,妖魔的軀體被大卸八塊,瞬間散了一地。
“陸凝姑娘,請指出下一個吧。”曹緣恩收回飄帶,看向陸凝。
陸凝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現在就是她最重要的選擇了。
“這個。”她伸手指向文官之中的一個身材肥胖的官員,這名官員的額角頓時流下了冷汗,他慌忙擺手:“她認錯了!我纔不是,我——”
哧。
沾血的劍刃從他胸口穿出,田祿白這位大內侍衛總督從那文官背後閃出,緩緩將劍拔出,而一隻矮小的妖魔就從那個文官的肚子裡掉了出來,早已死透。
“第二個。”曹緣恩笑道,“很準確,陸凝姑娘,還能再找到下一個嗎?”
陸凝不知道爲什麼,那些妖魔之中,形貌近乎與人類毫無區別的幾個,都用頗爲冷漠的目光看着她,這在現在這羣文武百官之中毫不顯眼。
但是她不能將這些妖魔指出來,如今雙方制衡的態勢下,如果她真的挫敗了妖魔的某些計劃,她就可能落入皇室的牲祭之中,變成一個祭品。
陸凝指出了最後一個實力不算強的妖魔,那妖魔剛要逃跑,就被旁邊的幾名武將拔刀砍成了肉醬。
“恭喜,陸凝姑娘,哦,不……”曹緣恩後退一步,而董載已經將令牌抽出,擲下。
那銀光沒入陸凝的額頭,她果然感到自己的精神之中進入了一方異物。那異物放出的能量壓制了她腦海裡的絮語,同時也讓她的個人意識被削弱了不少。幸運的是,陸凝並沒感覺到完全失去自我。
此時,已經有些內侍出來,開始打掃殿堂了,三個妖魔的死亡並沒有讓人羣中那些真正危險的妖魔有什麼反應,而陸凝也不敢將自己的目光投過去。
“領出去吧。”董載說道。
幾位欽天監的人如同領人來的時候那樣,將人都帶了出去。他們甚至還悠閒地互相聊着,殿內發生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實屬尋常。
“各位,請在此稍候。待今日御前比結束,我等自然會領各位回去,也不再限制諸位行動。”一個欽天監的人說。
“不限制嗎?”龔尚志有些敬畏地說:“可我們已經被封了官職……”
“安心,你們只要在滎陰城,這個官職就是隨時有用的。當然了,等到皇上班師回京,也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欽天監的人笑着比了個手勢,讓他們進人羣中去了。
陸凝自然地走到了昨天認識的幾個朋友旁邊。
“此地不禁喧譁。”顧桐低聲說道,“御前比如何?”
“已過,得天滿星之位。”陸凝回答。
兩人的對話相比於此前聊天時,語氣顯得木訥了許多。而旁邊的方子川反而欣喜:“我得了天損星,皇上不嫌我身體有殘缺,只看我本領如何,如此選賢任能之舉,真是讓我……感激不盡。”
“嘿,我也覺得皇上很不錯。”酒禪和尚輕輕拍了拍肚子,語氣也少了那份肆意輕狂,“若是皇帝真有意重整社稷,和尚我也鼎力相助,有何不可?”
“各位不去塞北了?”陸凝問。
“秦太師也是皇上的臣子,爲秦太師效力,亦是爲皇上效力。”侯三裡悶聲說道,“都一樣的,沒有區別……”
陸凝看了顧桐一眼,他居然還在點頭。
似乎每個人都稍微改變了自身的立場,儘管不是那麼明顯。陸凝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立場是否有改變,因爲她唯獨難以判斷自己的思維模式。
太陽落山之後,便有人帶着他們回到了住所處。那位帶隊的欽天監神情很是滿意,他說話的聲音都帶着一絲上揚。
“諸位今日,得封星位,皆是大喜之事。只是,三宮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均應歸於天界,今日暫借其力下界,諸位應當慎用其能。明日,諸位各自回返,處理私事之後,可往欽天監點卯,自有各位的差事。”
“我們算是爲欽天監下屬了?”酒禪大聲問。
“哈哈,下屬不敢當,欽天監怎敢以各位天星爲下屬?只是暫時爲各位安排行止而已。真正有資格給各位下令的,當今唯有天子而已。”
那官員說完,行了個禮,自行離去了。衆人也各自回了房間,居然沒有人顯得特別興奮,這一羣武夫,每一個情緒都顯得特別穩定。
陸凝也覺得自己的情感也被抑制住了一般,或許是腦海那個東西的副作用,作爲一個這種時代背景之下的產物,某些方面顯得粗糙是必然的,例如在壓制各種怪異的同時,它也會將情感之類的東西壓制下去,讓人的思考趨於純理性。
不過對於施術者來說,這反而也是個優點也說不定。畢竟封了星,總不希望還是一羣衝動行事的手下,令行禁止的反而更好。
就這樣,到了第二天。
水陸法會當然不會這幾天就結束,事實上整體的安排有十四天之久,這次御前比也只是將第一批人送到皇帝跟前而已。
當陸凝離開行宮的時候,滎陰城內的熱鬧景象可以說讓她感到有些不適。
人聲鼎沸——哪怕有那麼多暗中作亂的事情,滎陰城的人數也來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量級。每個比試的場地周圍都圍滿了人,他們高呼着爲臺上的人助威,絲毫不知道背後正在發生的事情。
“哈……”
陸凝吐出一口氣,冷氣在空中凝成了白霧,出了行宮,天氣似乎又比前幾天冷了一些。
妖目扭轉,將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她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問題如今終於有了答案,妖目如今在玉如意的幫助下,已經能清晰地分辨出人和妖魔,甚至於能一定程度看穿他們的內在情況。這無疑給陸凝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她甚至能看得出人和人之間的差異——例如一些人體內的病氣,以及病氣向城外匯集的軌跡。
某種聲音在她的腦海內敦促她解決這件事,而陸凝也想要解決它。她不清楚這到底是被影響才如此做,還是因爲她本來就要把握這個機會。但在思慮之後,陸凝還是作出了行動。
她拍了拍一個男子的肩膀,在男子扭頭過來的瞬間就一手敲暈了他。
被封爲天滿星,以搜妖比爲根本,陸凝在城內有先斬後奏的執法之權。而這份權力在她身上的彰顯就是哪怕她這樣當街敲暈一個人拖走,也沒有一個人在意。
“權力”——這是皇帝所展現的祭儀中最爲核心的一點,權力層層規定,只要在這個範圍內上升了階層,你的一切行爲都是合理。
陸凝將這個男人拖到了旁邊一間房屋裡,而屋子裡的人見到陸凝進來之後,各自笑着打了個招呼,便主動離開了房間。
“哼……”
陸凝將男人拖進了屋子裡後,將他身上那串有問題的銅錢扯了下來,仔細看了看,隨後冷笑了一聲,將銅錢在手裡拋了拋,清晰地看到了銅錢上病氣的軌跡——直連城外。
在陸凝行動的同時,所有被封的星也幾乎都開始主動行動了起來,他們或許並不擅長捉拿妖魔,卻個個都可以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內穩定秩序,而被固定化的思維方式,讓這種“穩定”變得非常殘酷和不講道理。
但結果也頗爲顯著。
城外的細腰迅速察覺到了不對。
“閣下,那皇帝已經給出了應對手段了。”細腰對着曲紅燭一躬身,“如今我在城裡佈置的傳染正在被清理,他們以強制的秩序,遏制了我們製造的混亂,而皇帝也沒有消耗太多蒼龍帝炁……”
“正常,你只是個妖將,憑一個妖將的本領如果就能刺殺皇帝,那妖魔早就佔領天下了。”曲紅燭不以爲意,“刺殺這種事,都是要先混淆視線,再進行最後的斬首行動來着。就算是日遊、夜遊,不也是鎩羽而歸,就連那欽辰也只是困住殺不了?”
“是,那接下來應當如何做?雖然以金銀爲媒傳入城中的都比較不好抓,但以錢爲媒的,卻很難再有什麼異動了,他們只是凡人,無法對抗天兵天將。”
“那就進入規則之內。”曲紅燭說,“我要出發進城去了。”
“啊?這可很危險……”
“放心好了。”曲紅燭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有辦法讓任何人都認不出我來。只是這邊的事情就需要你多注意了,細腰。若是遇到有人找過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趕緊離開。畫皮已經斷了音訊,羊市最近不予迴應,我可覺得城裡有些我不知道的大事正在暗中發生。”
“是……是。”
“等我給你的信號。”
說完,曲紅燭的軀體就崩碎爲土塊,她的真身早就遠遁而去了。
細腰微微一嘆,然後伸手掐算了一下,忽然感覺一縷瘴氣飄蕩,似乎有個幽深的目光正在順着它散佈的瘴氣窺視過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