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抓住其他的線索,試圖給那片被攪碎的記憶拼湊出一幅完整的圖景來。但遺憾的是,這樣做的結果不但沒有能緩解他的不安,反倒是將他給推入到了更加絕望的深淵之中。
當開始回憶往事以後,吉姆便驚駭地發現,無數他平日裡覺得理所當然的生活細節,無數他原本認爲自己只要認真回憶就能夠立刻想起來的事情,此刻都好似清醒以後的夢境一般開始模糊、忘卻。
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上一次使用曼陀羅密碼究竟是在什麼時候。
以及……在不記得曼陀羅密碼的情況下,類似銀行開戶之類需要用到曼陀羅密碼的事情,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但另一方面,過去自己在伊甸安置區時的記憶卻依舊清晰,並且清晰得就好像……就好像在看一部描述別人人生的擬感一樣。
要是這樣的話……那之前的自己豈不是……
“你先冷靜一下!”
感知到了對方的想法,江舟沒有嘗試繼續使用傀儡迴路控制對方的情緒。而是直接藉由兩人之間聯繫,將自己的替身程序給傳輸了過去,生成在了吉姆所在的賽博空間內。
藉由賢者之城作爲中轉站,現如今的江舟已經可以將自己的替身程序隨意轉移到“可控要素”以及被自己標記過的人身邊了。當然,前提是對方必須身處在深淵暗網之中,或者聯接在了萬用打印機上。
伴隨着一陣變幻的色塊匯聚,江舟於這片沒有搭建基底構擬的虛無之中出現,他直視着吉姆道:
“無論過去的你是否是虛假的,但現如今的你……現如今這個能夠意識到自己存在的你,毫無疑問是存在的不是嗎?”
按理來說,通過“雅努斯程序”相連的兩人,完全沒有必要通過“見面”的方式進行交流。
但人類是一種講究“儀式感”的生物。就好像有些人會在比賽前握着拳頭自言自語給自己加油打氣一樣,某些明確的念頭需要像這樣說出來,才能夠發揮出最大的效果。
“就拿我自己來說吧。”
江舟說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其實我也沒有辦法保證現如今的我,是不是真是一百年前那個‘第一深潛者’本人。亦或者只是一個被植入江舟記憶的複製品,一個被超人工智能捏造出來的往日之影。但這並不影響我去做在當下認知範圍內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從來都是行爲定義身份,而並非是反過來。”
“說得簡單!”
對此,吉姆直接在賽博空間裡吼出了聲。
很顯然,江舟的這番話療並沒有起到太大的效果。
在這麼發泄完以後,吉姆·雷特先是做了一個深呼吸,接着他壓低了聲音,但絲毫沒有壓低情緒烈度地開口道:
“你記憶中的那個時代都已經過去一百年的時間了,所有你熟悉的東西都已經不再。在這個前提下,無論你的記憶是否真實,對於你來說都是一個嶄新的開始……畢竟你又有什麼能夠失去的?
“但我呢?倘若在伊甸網域中的那個‘吉姆’纔是真實的‘我’的話,那現如今這個頂着他身份活着的自己又算什麼?在我與他之間,到底是誰奪走了誰的人生?還有,如果他能夠返回到現實的話,那這具身體的究竟要交給誰處置?”
江舟剛打算開口,但早已洞悉對方要說什麼的吉姆則是直接打斷道:
“好,就算可以使用萬用打印機打印出一具身體,那作爲‘吉姆·雷特’的社會關係又要交給誰來繼承?是那個出生在伊甸安置區的他,還是在諾德安置區活了二十年的我?”
說到這裡,一個可怕的念頭隱隱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倘若身處在伊甸安置區的那個“吉姆”纔是原裝貨的話,那麼自己就不可能讓他……
吉姆的想法自然沒有辦法隱瞞江舟。
“如果在伊甸網域中的那個吉姆記得正確的曼陀羅密碼的話,那麼按照JZ網絡協議,他纔是真正的吉姆·雷特……最起碼當年我就是這麼設計的。”
在通過雅努斯程序連接的兩人之間,說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此江舟直截了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能夠複製人類自我意識的技術,顯而易見會造成各式各樣的倫理問題。因而當年的雅努斯項目在設計之初,他便在源頭上確保了靈魂的唯一性——JZ網絡協議保證了永遠只會有一個心智模型會運行。而這份保障在這一百年的發展中,又被具象成了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曼陀羅密碼,牢牢綁定在了自我意識之中。
“所以我是什麼?”
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的吉姆有些無力的問道。
就好像那部擬感電影裡那樣,一個偷竊了原主人身份的“二重身”?
“我不知道。” 江舟老實地回答,然後繼續道:
“可能是下載到人類身體裡的失憶版史密斯特工?也可能是由肉身所誕生出來的無超能力版根源兩儀式?亦或者是吉姆·雷特邪惡的雙胞胎兄弟?好吧,雖然對於你的本質我並找不出一個合理的推斷。但無論怎麼說,在他人眼裡,你都是二十五歲到四十七之間的吉姆·雷特……即便是在伊甸安置區裡的那位也得承認。”
江舟說着攤開了手,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
“畢竟輪迴在伊甸網域的那一位,可沒有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事情。我想即便他回來了,也不會願意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記憶空窗吧……相信我,在這方面我很有發言權。發現自己睡了很多年來到陌生的未來世界不是一件舒服事。”
聳了聳肩,江舟接着道:
“說實話,你其實沒有必要去糾結自己是誰。過去只是一段歷史,而未來則是一個謎團,唯有當下是能夠把握的東西。對於人格而言,存在永遠都只能錨定於當前。詩人博爾赫斯的那句詩是怎麼說來着……”
“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只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吉姆·雷特低下頭,幫江舟說完了下面的話——儘管他也是從江舟的記憶裡翻出來的這句話。
隨後,他擡起頭看向了江舟道:
“所以說這就是你的方案嗎……將伊甸網域的吉姆·雷特給帶出來,然後將他的心智模型跟我的縫合在一起?”
江舟聳了聳肩:
“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嘛,我管這叫做記錄同步……之前葉謙也是這麼做的。而在你們同步了記憶以後,便無所謂誰是誰了。對於你而言,他是你身份的錨定;而對於他而言,你是他關於未來的回憶。當然,到時候他的怨氣肯定會大一些,畢竟誰不覺得過去的自己是個傻逼呢?你倒是給了一個甩鍋的對象。”
“那現在的我……”
吉姆滿臉苦澀的喃喃自語。
“想象成是將兩艘損毀了一半的忒修斯之船給拼在一起吧,估計習慣起來要遠比想象中簡單。”
“滋滋——”
江舟正說着,但他的替身此刻像是信號不好一般開始寸寸崩壞。
“況且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在伊甸網域裡,可能還存在着幾萬上十萬的人,跟你是相同的……滋滋滋……”
江舟的聲音開始越來越……不,不僅是他的聲音,就連江舟的思維也開始越來越模糊。
“滋滋——啊——啊啊啊!”
緊接着,那干擾的滋滋聲便被一個悽烈的慘叫聲給取代。
直到吉姆完全失去了知覺之前,他才意識到就那是自己的尖叫聲。
…………
“啊啊啊啊啊!”
在電火花中倒在地上的吉姆·雷特睜大眼睛,此刻他的嘴裡發出了足夠令聲帶廢掉尖叫聲。
衆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王鶯,她下意識將手伸向了槍套,但卻完全摸了個空——武器在先前便寄存在了燈塔的門口。
於是,她直接徒手衝了上去。
而直到這位治安局的探長衝過去,此刻離現場最近的老霍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
他半是驚恐半是不解地對眼前的這位手持消防斧的“老熟人”問道:
“金亨俊,你在幹什麼呢?!”
聽到他的話語,先前一斧子將連接在吉姆腦袋後數據線給劈斷了的金亨俊只是偏頭瞥了他一眼——不,很難說那算是“一眼”。因爲此刻,他的眼球已然散開焦點,正在眼眶中快速的轉動着。
然後,他以一個原生人所不應該有的速度衝向了已經倒在了地上的吉姆·雷特,手中的斧子精準地劈向了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