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時間的流逝,擠在[恐怖藝術家]門店之前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大多是看熱鬧的好事羣衆,還有以老帶新兜售票據的黃牛販子。
從避雨的報刊亭外聚起三處人羣,圍繞着年紀稍大的小混混們,學生們便掏出半個月的飯票錢,去遞煙賠笑,想從這些社會人手中撈到一次新奇美妙的恐怖旅途。
這讓雪明感覺非常不安——
——因爲彷彿這裡不是什麼劇本殺的門店,而是地下世界的車票販賣點。
票販子手裡限量限場次的紙張也具備了遠超於它本身的附加價值,彷彿能改變人的命運。
只聽黃牛厲聲吆喝,要驅趕身旁囊中羞澀卻膽大心細的窮學生。
“滾開!沒錢就站遠點兒!你們湊了半天?只湊出來一千八?就這麼點兒錢也想排到下個月六號?明年再來吧!”
第三實驗中學某個高三年級的小團隊失望的離開了這裡,一個寢室有四號兄弟,看身上的衣服大抵都是城市裡的普通家庭,拿不出多少錢給孩子們揮霍,可是他們依然節衣縮食,拿着飯卡套現湊來了這筆錢。
眼敲着領隊的寢室長走遠了,還有四兄弟低聲呢喃着,像喪家之犬那樣低着頭顱,彷彿是骯髒的罪犯抱頭鼠竄。
有一種無聲的暴力淹沒了這幾個人。只是因爲他們買不起票,或者向票販提了要求,要提前幾天進入場館,這不知死活的請求就變成在場其他人眼中的蔑視與侮辱——彷彿是壞了規矩,是罪該萬死的。
雪明不理解,他匆匆走出小巷,追上了那夥人。
領隊的寢室長低下頭匆匆趕路,生怕同校的朋友們認出他的真容,若是被人記住,抓着這事來回說道,恐怕接下來一年多的求學生涯都不好過。
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擋在他身前時,這位寢室長就立刻擡頭,像是做了壞事的小朋友那樣心虛。
雪明:“爲什麼你會那麼害怕?”
“你誰呀?”寢室長的心由極恐轉作極驚,看見眼前人是個身高相仿,體型矮弱的男子,立刻惡向膽邊生,正愁着沒錢買票,這不是送上門來的好幫手,好兄弟嗎?“借我點錢花?好不好?”
雪明很好奇,單只是問着:“我問你,爲什麼會那麼害怕?你做錯了什麼事情嗎?”
一寢室的四個小夥伴私下眼神會意,心有靈犀,呈四角合圍的架勢,蹲守在雪明身側。
領頭的那個大哥開始討價還價,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完全是雞同鴨講,根本就不想理會這陌生人突如其來的攔路發問。
“喂,我想找你借點錢,只要一千兩百塊,哦不,只要一千塊。”
“你爲什麼會那麼狼狽?被那個票販子拒絕之後,好像逃難一樣匆匆離開了?”
“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啊!大哥哥!”寢室長變得極不耐煩,在昏暗的巷子裡咬牙切齒的嘶吼着:“給我錢!下個禮拜就還給你!要算利息也可以!”
此時此刻,司馬瑤和阿香姐妹跟了過來,卻沒有插手這件事。
她們也在好奇,爲什麼江雪明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像[恐怖藝術家]這種網紅景點,再往深了去詮釋,好比早些時候分門別類的奢侈品。
若是有人在喬治·阿瑪尼或愛馬仕的門店前討價還價,被店員趕走,恐怕也會遭到其他人的恥笑。
互聯網上風頭正勁的寵兒,知名評論家或KOL(意見領袖)嘴裡的時尚爆品就擁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這些小朋友在票販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回到他們的社交圈子裡,就像在商店前要飯的乞丐那樣,很久都擡不起頭。
這套流程前幾年還在炒鞋圈特別管用,彷彿鞋子的價格賣便宜了那麼一丟丟,都是對其他鞋客的侮辱,是背叛了信仰。
雪明沒有掏錢,也不肯離開,他只是站着,像鐵鑄的雕塑一樣。終於發覺司馬瑤口中[災害度不大]的靈災不像他們想的那麼簡單。
過了許久,他從揹包裡捯飭出十幾張鈔票,捏在手心。
寢室長見到錢的時候,眼睛都發直了。
“給我!對對!對!對對對!給我!”
江雪明:“回答我的問題。爲什麼你和你的朋友們像是過街老鼠一樣。要從這個地方逃走?”
“不爲什麼啊?這要解釋什麼嗎?”寢室長感覺眼前之人不可理喻,他指着身後烏泱泱的人羣:“我受不了他們的目光啊!我感覺自己很失敗!”
江雪明:“理由呢?”
“別問了好不好?別問了,我不想和你說話,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呀?要不是因爲這點錢,我根本就不想理你!”寢室長嘴上很強硬,腰板卻意外的柔軟,他佝着身子,眼睛從來沒離開過錢。
江雪明一邊把紙鈔掰開來,一張張數清楚了,一邊與這大男孩談起承諾。
“告訴我理由,我就把錢給你。”
“沒什麼複雜的理由!我沒資格進那家店!”寢室長紅着眼睛凶神惡煞的說:“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你知道嗎?”
江雪明:“然後呢?”
“我感覺很焦慮.”寢室長抓心撓肺如實說:“我的女朋友上個禮拜和另一個班的臭傻逼跑到這裡來找刺激,回來時她立刻就和我說起它的好——恐怖藝術家是每個年輕人都應該去體驗一次的新奇玩意”
江雪明:“它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寢室長的腦袋綠油油的,心裡也有股無名火:“沒進去之前怎麼知道呢?那麼多人都想進去看看,如果我進不去,我沒這個錢,她就會把我甩了,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簡直是一團臭狗屎我感覺無地自容啊!”
江雪明眉頭緊皺:“你不知道它是什麼?卻要爲它花錢?”
“兩千八百塊錢就可以讓我進門了!”寢室長信誓旦旦的說:“就今天!不用排隊了!也不要預約!”
江雪明:“你知道兩千八百塊能買到什麼嗎?”
“我不要你來說教!你誰啊?憑什麼對我指指點點的?”寢室長怒吼着,“有很多東西比錢重要啊!難道你不會獨立思考嗎?天天繞着這點錢轉來轉去的?”
江雪明:“厲害,有道理,這話從哪兒學來的?”
“別廢話!借還是不借吧?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你答應過我的!只要我和你坦白,你就借錢給我!”大男孩努着嘴,一條腿不自覺的蹬地打擺子,一刻都停不下來,是如坐鍼氈寒芒在背。
江雪明:“利息怎麼算呢?”
寢室長立刻答:“我找你借一千!下禮拜還一千二!”
江雪明:“把你父母的手機號給我,你的家庭住址,你所在班級.”
“憑什麼?!”寢室長像是被抓住痛腳,壓根就沒還錢的意思:“剛纔你可是口口聲聲說,只要我回答你的問題,就無條件借錢給我的,現在怎麼又連連加碼,條件一個比一個離譜了?”
江雪明偏過頭,看了一眼其他學生。
三兄弟圍在他身邊,是搶劫的站位,卻沒有搶劫的膽子,大抵是在觀望着,要從語言交涉中找到點動手的理由。
“你們幫他湊錢,只想着把他送進網紅劇本殺門店裡?你們就在外面看着?”
“說什麼屁話呢?”寢室長罵道:“只要進去一次,我就是裡邊的會員了,我每個月都能帶一張票出來,這幾個兄弟人人都有份兒!”
江雪明摘了手套,左手把錢遞出去——
——緊接着像是打地鼠似的,就在領頭人伸手的一剎那,一人一個大逼兜抽過去,把這四兄弟打得昏迷不醒,腦瓜子嗡嗡作響,臉頰也腫起來。
芬芳幻夢生效的瞬間,他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敵意,似乎盤踞在這棟老樓裡的靈體對這位不速之客的所作所爲非常不滿。
雪明收好錢,要司馬瑤來處理這些小夥子。
“你把他們送回去。”
司馬瑤:“憑什麼啊?”
江雪明:“恰好開個五黑?你打王者榮耀不是正好缺隊友麼?”
“好吧.”司馬瑤拽着兩個小傢伙往巷外帶。
阿香和芊芊倒是私底下有話說。
芊芊大姐爲人耿直,腦子轉不過來,只是與妹妹打着商量。
“這傢伙怎麼騙小孩呀,還喜歡打人”
阿香滿臉花癡的樣子:“他欺負小朋友的樣子都那麼帥”
凌晨三點到了。
按照票號,江雪明再次擠進人羣——
——阿香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護着兩肩和短裙,生怕被人吃豆腐。
可是她想多了,人們就像是碰見猛獸的羊羣,雪明往前走,他們自然而然讓開了一條路。
那是江雪明的靈壓在作祟,自從變成若蟲之後,他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幹過,芬芳幻夢漂浮在他身側,只是隱隱從皮膚透出些許靈魂的威光,周邊就變得一片死寂,彷彿氣溫都跟着跌下好幾度。
當雪明來到門店前,古老的門面就自動打開,門鎖像是有複雜精巧的機關,伴隨着咔啦啦的響聲,門廊出現在視線中,卻與司馬瑤描述的荒廢宅邸大相徑庭。
它的裝修非常華貴,好像上個世紀大清王朝還存在時的富貴人家,不少洋玩意陳列在玄關旁側的櫃檯和窗臺上。
兩座神龕立在鞋櫃旁,紅彤彤的燈油蠟燭與金燦燦的香爐貢品相得益彰。供的是武財神關二爺和文財神比干。
阿香跟在雪明身後,抓着芊芊大姐的手,拿住手機直瞅瞅,生怕把直播間的觀衆給餓壞了。
再來就是後邊一胖一瘦兩位貴客,最後是一個二十五六歲左右的職場大姐,像是九九六完了剛下班,就按照預約的時間趕場。
前後一共六人,沿着門廊往裡走,進到堂屋的位置,裝修風格也從中式變爲西式。櫃檯前的大理石雕像是大衛像,紅毯一塵不染,沿途的候客椅是金漆絲繡非常華貴。
燈光亮堂起來,前臺蹲着一個黑漆漆的影子,似乎是店員在櫃底清理雜物。
“等等!稍等一會!馬上就來!請按傳喚鈴!~您的好夥伴西格瑪爵爺立刻來到您身邊!”
聽見這聲呼喚時,衆人的反應各有不同。
阿香是滿心期待,趴在櫃檯前,往裡邊直瞅瞅,想看清店員的容貌,卻只能從黑漆漆的陰暗角落裡見到兩片聳動的燕尾,還有燕尾服下渾圓的屁股。
那沉重有力卻不失滑稽意味的男低音似乎勾走了她的魂兒,帶着些許魅惑輕浮的意思。
芊芊大姐則是撇撇嘴,只覺得裝神弄鬼沒什麼意思。
往後的三個路人,胖瘦頭陀兩人互相認識,在遞煙打火,看着房屋裡的裝修,時不時手賤一下,去擺弄走道的相框,對這身前身後三個妹子的身材品頭論足竊竊私語。
唯獨江雪明腦袋上的感嘆號亮起來了——
——如果[不死鳥]在,他頭頂一定會出現鮮紅的信號。
關於“請敲下傳喚鈴”這句話,在地下世界是BOSS從古早時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是亙古不變的儀式。
癲狂蝶聖教這五個字從雪明心底涌現出來,只是一瞬間,他便進入了作戰狀態。
他輕輕敲下傳喚鈴,突然就有些後悔,因爲衣袋裡的彈匣品類中,人生重來彈只有三十發。
“哦!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可算抓住這玩意了!”
從櫃檯下突然蹦出來一頭凶神惡煞的怪物,準確來講——
——那是一隻體長不過二十來公分,齜牙咧嘴滿臉兇相的粉紅色小兔子。
它牙尖爪利,抓撓檯面,在木製傢俱上啃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凹坑,緊接着一雙白手套將它逮住!
西格瑪爵爺閃亮登場,他的皮膚就像是經過地獄烈火的炙烤,要是維克托老師在場,或許會將這個男人錯認爲是[地獄高速公路]的胞胎兄弟。
西格瑪爵爺逮住小兔子,煞有介事認真嚴肅的和遊客們說。
“要當心!客人們!要當心!它惡名在外——要是讓露露抓住你,咬上一口,輕則少一兩根手指頭,重則血流不止當場暴斃。”
緊接着這位報幕員換做輕鬆寫意的表情,將手中狂嘯不止的粉毛兔關進籠門。扔去櫃檯的置物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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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先生們女士們!我終於抽出手來,能向諸位脫帽致敬!”
西格瑪如此說,緊接着便摘下禮帽,露出一頭黑漆漆的捲髮。
“今晚又有六個年輕而鮮活的靈魂來到此處,經歷一次靈魂的洗禮——恐怖藝術家丨約翰·博格會逐一展示他的作品!在等等”
說到一半,西格瑪就不講話了,他只是愣住,看向後排的那位女士。
“女士,您是在害怕嗎?”
最後邊進來的大姑娘是真的被那隻瘋兔子嚇住了,櫃面的爪痕和刺耳的尖叫將她震懾當場魂不附體,看得出來,這姑娘膽子非常小,還是一個人來的。
沒等這姐姐回話,西格瑪爵爺兩手一提一拉。
輕飄飄的燕尾服扯作兩半,換成劇院大鼓書門面擔當的衣袍。
紅皮魔鬼的扮相也從西式前臺負責賓客服務的侍者,變成平易近人喜氣洋洋的紅臉大爺。
“別慌,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劇本兒!您瞅瞅這傢伙!”
西格瑪爵爺提起鐵籠,就望見粉紅怪物收起獠牙,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衆人。
隊伍後排的辦公室佳麗心都要萌化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刺耳的笑聲突然響起,不過半秒,西格瑪爵爺又恢復原樣,鐵籠中的怪物脫下可可愛愛的僞裝,朝着鐵門鐵條瘋狂的啃咬,口水都濺到女士的臉上。
西格瑪爵爺獰笑着,捂着肚子滿地打滾。
粉紅兔鑽出籠門的瞬間,又被這位魔鬼緊緊抓住,終於結束了這惡作劇。
阿香見到如此變裝戲法馴獸神蹟,小嘴都合不攏了。
“哇哦.”
沒等她感嘆完,西格瑪爵爺輕輕一點停止直播。
“小美女,這裡不允許拍攝,十分抱歉!~”
同一時間,這位優雅又狂放的侍者丟去熱毛巾,落在最後一位女士的臉上,那大姐像是魔怔了,臉上的齧齒類動物唾液緩緩滑到下巴,脣齒間居然嚐到了蜜糖和稀奶油的甜味。
就像那頭怪物噴吐出來的東西不是什麼污物,而是甜膩的糖果。
“各位!在故事開始之前!”西格瑪掏出來登記手冊:“我得知道你們的名字,你們也得互相認識認識。”
“除了你——”
西格瑪指向江雪明,臉色突然變得極爲陰沉。
“——只有你!不用再認識一遍了!”
江雪明精神一振,手已經按在槍上。
西格瑪煞有介事,脣齒震顫神色驚恐的說:“葉北!”
雪明沒有說話,這時候說什麼都挺尷尬的。
過了很久很久,西格瑪拿到雪明的身份證時,終於打着哈哈道歉。
“不好意思,我認錯了,老闆要我搞這麼一出,我還以爲你是熟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