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風的指引下,步流星來到了小關東的銀行。
此地位於[四十三柱]巨塔的第一層,從關東碼頭的沿江道路出發,流星轉了兩趟公交,花了二十多分鐘纔到達這裡。
連通天與地的塔樓之前,是一座鮮紅的鳥居。
塔樓的浮雕繪畫是七福神,融合了神道教、佛教、道教、婆羅門教諸多神仙的形象。
[就是這裡了,去見黑目娘娘吧。]
據熱風所述,整個神道城的金融管理系統,都由一位名字叫[黑目千手]的天神管理。
她是七福神的化身,想在小關東購置地產,租賃一處睡覺的地方,就得與黑目娘娘簽下契約。
公共辦事處和綜合理事櫃檯空無一人,都是進入休眠狀態的機器。
流星離得近了,就立刻有聲音響起來,跟隨聲波的波形,由細沙構築出一張張人臉,對流星作出友好的問候。
這一切都叫阿星無所適從,他慌張的大步往前走,小聲嘀咕着。
“熱風,我感覺不對勁,這地方真他媽邪門兒——你要我來貸款,我怎麼看不見其他人呢?”
[這座銀行有四五十年不見新人來了,在城市裡工作生活的人們,大多已經完簽了質押合同,算是把一輩子的大腦數據都賣給[常世]了,一切解約贖回的協議,都能在[極樂空間]裡完成,沒必要現實裡也跑一趟,影響搞錢的效率。]
流星緊張的吞着唾沫,聽不太懂。
[意思就是,你有了移動支付,有了線上合同,還會大老遠的跑那麼遠,跑到銀行裡來簽約嗎?在神道城,人們的生命是以分秒爲單位計算的——除了嬰兒和野獸要來這裡給自己定價,沒有哪個市民願意浪費生命來實地辦事。]
流星的眼睛掃過辦事處的一個個機械球體,那些球體會發出聲波,讓櫃檯前的磁流體組成虛擬人像的投影。
[在二十多年前,日巡還會投入一些工程物料,比如給這些櫃員搞一套機械骨骼,搞個半身像,給它們蒙皮化妝,讓它們看上去更像真人,到後來這裡越來越荒涼,就留下一個增強現實技術配合聲波成像的低音炮——全都由數字人像來代替。]
[說不定再過幾年,黑目娘娘就會從神龕裡跑出來,跑到前臺親自營業,把這些成本也省下來。]
從偏廳辦事處往正廳走,能看見正廳的大門緊閉着,巨大的門扉似乎很多很多年都沒有開啓過,已經貼上了封條。
正廳的漆黑蓮臺上,坐臥着一尊神像。
那是個女人,正如熱風所描述的,她懷中抱着鮮紅的寶鯉,穿着獵衣,身背琵琶,身側趴着一頭白鶴。
她滿臉笑容,流星一來,她就微微側過頭,看着來訪的客人。
她的身形壯碩,有些肥胖富態,頭頂有黑巾綁縛長髮,從蓮臺聳立起一座寶塔,約有二十多米高,恰好來到她橫臥於蓮臺中的法身胸前。
這就是神道六部中的一位天神——黑目千手。
“我要說什麼?我.”
流星被這巨大的人像震懾住,他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在尼福爾海姆的戰鬥中,他見過身高數百米的巨人,但那是上一個時代,有關於史前文明的神秘屍骸,那是死去的神靈。
此時此刻,一個脫胎於人類文明的神靈化身,衣冠整潔寶相莊嚴的躺在他面前時,他幾乎難以思考,額頭上冒出成片的汗。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黑目娘娘是人工智能的集合體,你是來要錢的,就和她說資產抵押的事情。]
流星立刻鼓起勇氣,大聲嚷嚷着:“我想弄點錢!在城裡搞套房子,你看可以嗎?”
黑目千手擡起胳膊,那巨大的食指凝聚出一點炙熱的光芒,在流星身前投射出一片城市。
緊接着無數的光斑在城市地圖中匯聚,最終鎖定了一處住宅。
流星接着說:“要是太貴了,你覺着我買不起的話,租也可以呀!”
光斑變得越來越多,可供選擇的住宅變成了十六套。
流星小聲問:“熱風,該選哪一套?”
[離四十三柱最近的那一套。]
跟着熱風的指引,流星指向巨塔附近的水域,在水域中有一處人工島,他決定住進島上的公寓樓,此處離四十三柱天神的居所最近。
流星接着問:“我要付多少錢?怎麼貸款?要抵押什麼呀?”
熱風和流星說過——在神道城的銀行裡借錢,抵押物是記憶,無論是長期記憶還是短期記憶,都能換到一部分錢。
黑目娘娘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向流星伸出手——
——阿星看見那七八米寬的巨大手掌拍過來,立刻嚇得蜷縮起來。
巨大的肉掌變成了細碎的塵沙,變成煙霧,從流星的皮膚滑過。
那一刻爆發出了激烈的電光,黑目娘娘的兩隻眼睛裡透出精光,黑漆漆的眼眸之中,閃過一幕幕畫面。
流星看得真切,那些畫面正是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
那是他的回憶,他這個人從出生、成長直至今時今日發生的所有事,哪怕他不記得某些細枝末節,也在天神的眼中逐漸修復還原,模糊的回憶也變得清晰起來了。
黑目千手截取了一段回憶——
——那是阿星年幼時,與步美媽媽相處的一個片段。
是他不過三四歲的年紀,步美幫兒子洗澡的一段畫面。
一切都是以流星爲第一視角來演繹的,在他的第一視角下播放。
全片二十六分鐘,在HK的舊宅之中,在花卉玻璃房裡,步美媽媽從門外擡起一個大水盆,搖搖晃晃的走進門內。
小流星坐在花盆前,手裡捏着樂高積木和一把塑料圓頭剪刀,看着不過二十歲的年輕媽媽慌慌張張的進門來。
他聽見步美媽媽說。
“來洗澡咯!這是媽媽第一次給你洗澡!以前都是王姐給你洗,我尋思吧。總得讓我親自伺候你一回,不然咱倆就不親了對不?”
小流星沒有說話,把玩具都丟下。
之後就沒有任何對白,沒有任何臺詞了。
他跟着步美媽媽的指引,看着母親笨手笨腳的脫掉孩兒的童裝。
他慢慢爬進木盆裡,好奇的擡起頭,就看見步美媽媽捲起袖子,像是在烹飪菜餚一樣,往盆裡倒騰的護膚品和花瓣,總以爲這些東西能讓兒子也變得白白嫩嫩的。
他感覺這二十六分鐘是那麼漫長,有稀里嘩啦的水聲,有母親的呼吸聲,有揉弄皮膚,清理頭髮的細碎動靜。
他被母親托住兩腋提起來,能感覺到步美媽媽的柔弱臂膀,似乎抱不動這三十多斤的娃娃,母親在顫抖,從那抿嘴怒視的表情裡,能看見許許多多不服氣。
他叫步美媽媽用毛巾裹住,緊接着像大號毛絨玩具一樣擦乾淨,套上一身乾淨的衣服,穿着開襠褲坐回小板凳上。
他面前依然是那盆花卉,從泥土中撈回來積木和剪刀,手也髒了。
花花草草裡飛來蚊蟲,引走了他的目光,緊接着就是步美一個清脆的巴掌——打在小流星腦門上,也將蚊子殺死了。
流星立刻哭了出來。
故事戛然而止,就停在這裡,二十六分鐘結束了。
黑目天神需要的抵押物就是這一段記憶。她依然笑容滿面,向流星伸出手,掌心是這段記憶構成的光幕卷軸,以及附加說明。
[租賃期限:十二個月]
[抵押物:步流星的二十六分十二秒]
另一邊則是另一種選擇。
[永久產權]
[需要支付一億四千五百萬輝石貨幣]
步流星看向卷軸,他不怎麼放心,向熱風詢問道。
“黑目娘娘只要我的記憶?可是維克托老師說過,回憶可以複製,故事能夠重寫它.”
[你要籤一個保密協議,這筆交易完成之後,你會失去這段記憶,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它就具有了唯一性——也沒辦法重複抵押,重複售賣了。]
流星驚訝的問道:“我得忘了這件事?”
[怎麼?這段故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這是阿星人生中的二十六分十二秒,他很難去定義這段回憶。
重要或不重要?有很多成年人都不記得小時候的親身經歷。
黑目娘娘爲什麼想要這些東西呢?這玩意真的能換到錢麼?
按照房產的總價來看,哪怕是租賃價格,海島上的公寓樓對流星來說也是天價。
只憑幼時這二十六分鐘的洗澡體驗,就能換到那麼多錢嗎?
黑目天神會怎麼使用這段回憶呢?她.
[步流星,你在猶豫什麼?]
[在你贖回這件抵押物之前,合同有效期限內,銀行不會對這段回憶做任何事,黑目娘娘是最守信用的天神。]
[但是如果你還不起這筆債就另當別論了。]
流星:“她會對這段錄像做什麼?”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錄像,流星小子。]
[這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元質。]
[我有必要向你說明,如果你在期限內無法贖回這份元質,它會變成黑目千手的資產,或許會變成一種商品,變成消費品。]
[總有人會購買這種體驗,變成另一個你,去感受你母親對你的愛意。]
[你會永久失去這段回憶,造成的後果我也說不清楚。因爲人的大腦很神奇。]
[或許你會失去一些本能,在溺水時想不起你母親的容貌,記不得你內心的力量從何而來。]
[或許有人突然拍打你的額頭,你在第一時間會發怒,變得具有攻擊性,而不是細細思考——那個人會不會是你的媽媽。]
[或許你聞到類似的花瓣香波和護膚品的味道時,感覺不到那種莫名親近的熟悉感。]
[或許你看見類似的玩具和工具時,會喪失對它們的識別能力。]
[當然了,人的大腦是很複雜的,奪走這二十六分鐘,誰也說不清會造成什麼結果,畢竟你的記憶遠不止這二十六分鐘。]
[保持樂觀來看待這件事,我認爲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這是步美第一次親手爲你洗澡,哪怕你不記得這件事,也不會影響你的大腦,不會改變你的人格。]
流星忐忑不安,不知道熱風說的是真是假。
這位陌生且友好的人工智能救了他的命,似乎是值得信賴的夥伴。
他猶豫再三,終於伸出右手,決定把VENOM機關交給黑目天神,決定簽下這單合同。
在最後時刻——
——他努力的回憶着,努力的思考着。
他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也不知道保密協議會如何執行,他的記憶會以何種方式被剝奪?被封鎖呢?
他想試試看,想試着記下這段回憶,想用反覆強化記憶,復現場景,唸誦字句的方式,把這些點點滴滴都留在腦子裡。
可是下一秒,就像是時間凝固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VENOM在黑目天神的食指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印記。
流星的腦皮層結構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納米機械將顱腦的部分元質重組,頭頸處有溫熱的暖流涌過。
他徹底不記得這些東西了——
——是完完全全忘了,屬於步流星的二十六分十二秒,只剩下了一串二維碼編號,留在熱風的數據庫裡,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磁流體。
“交易完畢。”
黑目天神說完這句話,慢慢悠悠的躺回蓮臺裡。
流星癡癡的走出銀行大門,再次看見七福神的浮雕時纔回過神來。
他想破了頭,都想不出個所以然,只有手臂上的條形碼秘鑰訴說着一段無法追憶的故事。
他只知道,自己在銀行裡有這麼一個抵押物,但抵押物實際是什麼,他是完全想不起來了。
條形碼和他的DNA,就是打開公寓樓門鎖的鑰匙。
“真他媽見鬼”
[算你走運,小子。]
[像媽媽給寶寶洗澡這種體驗,在黑目娘娘看來,是非常值錢的東西。]
[神道城裡的人們,還有許許多多垃圾債,比如痛苦的回憶,被人揹叛,遭受霸凌的記憶,這些值不了多少錢,但是黑目娘娘也會爲這些東西做一筆賬——然後照單全收。]
[人們總會想辦法掙錢贖身,發現抵押物的真實面目,從欠款的數額作判斷——便宜的垃圾債就不贖了,變成呆賬壞賬。]
[偶爾也有極樂空間的娛樂節目組會收購這些壞賬——我曾經也來黑目娘娘這裡貸過款。]
流星:“你押了什麼東西?”
[我躲避夜巡的追殺時,以一個帥氣的姿勢從四樓跳下,剛好落在一條承重樑上,結果沒站穩,我的]
[咳.我像傻缺集錦裡的主人公,兩腿之間的重要器官遭受了致殘打擊,真他媽的疼。我難以形容那種疼痛。]
[我把這段回憶賣給了黑目娘娘——她開了超高的價格。]
[我把這段記憶贖回來的時候還偷着樂呢!因爲當時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只知道和夜巡扭打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有一片真空區——還以爲自己能撿回來一段有價值的作戰記錄。]
[結果當我耗費巨資,想起這一切的時候,內心卻五味雜陳。]
流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十分後悔,爲什麼我要想起這麼一段令人沮喪懊惱的回憶,慶幸的是——還好我把它贖回來了,不然這段回憶被人買去,[極樂空間]的網絡節目會播放我熱風小子跳樓碎蛋的經歷,這樂子可就大了。]
[每次贖身都是在開盲盒,不是驚喜就是驚嚇,自那以後,我再也不借錢了。]
[黑目千手是個很有意思的神,像你所在的中文互聯網,有很多人都喜歡說——]
[——給我一雙沒看過這張圖的眼睛。]
[——給我一對沒聽過這首歌的耳朵。]
[——給我一張沒說過這句話的嘴巴。]
[黑目娘娘能滿足這些需求,於是她成了神。]
一艘無人駕駛的船舶,響應VENOM的呼叫,來到了流星面前,要帶着他回家。
流星登船時,多想了一會,多問了一句。
“這麼說,黑目天神知道你是誰?”
在記憶審查的環節中,流星的大腦毫無保留的展現在黑目千手面前——理應知道VENOM裡寄宿着什麼東西。
[沒錯,所以我讓你來找她。]
流星坐上快艇的賓客位,駕駛位空無一人,看來是面子工程都不做了,連個增強現實的人像都沒有。
音響播放着鬆島聖子在一九八四年發佈的單曲——
——是《時間之國》。
溫暖的海風吹過流星的臉頰。
“她和你關係匪淺?”
[也沒那麼好,我是個罪犯,她是個生意人。]
[我曾經向她求婚——可是談戀愛只會影響搞錢的速度。]
流星:“那爲什麼她還幫你?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能是利益相關?]
[把我這個恐怖分子放進神道城,有利於她搞錢?]
流星沒有說話,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
[總不可能是愛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