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庭是東州市中醫學院的院長,今年68歲,年紀很大。說起來他十年前就打過申請,要退下院長的職位,不過全院教師聯名寫公開信,又把他給留了下來。除了他本人做人不錯和對老師夠寬鬆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作爲一箇中科院士,前某重量級領導人的保健醫生,黃遠庭的存在,每年都能爲中醫學院爭取到許多額外的撥款。因此無論是上還是下,沒有人希望他退休,於是就這麼一直拖着。
半個月前,黃遠庭收到市委王書記的推薦信。信裡說一個叫李成的小夥子,鍼灸如何的厲害,並希望他能破格收其爲徒云云,不過這個李成一直沒來拜訪過他,這不合規矩,讓他有點不爽。要不是王書記在信裡措辭極爲客氣,黃遠庭都想把這事兒壓下來。
辦公室在三樓,窗戶正對着中醫學院的大門,黃遠庭起身打算泡杯新茶喝,看見東A00001的奧迪開進來,劉泰陽跟一個小夥子從車上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李成了。黃遠庭看到這一幕,心裡嫌他們兩個太招搖,越發看他們不爽。
可憐的李成,還沒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呢,就已經得罪上了。
會客室裡,李成手忙腳亂的泡茶,卻被劉泰陽搶過茶具,這是極品碧螺春,帶着一層白毛,不洗的話喝起來直刺喉嚨,一般沒見過的人不知道。劉泰陽輕手輕腳地洗好泡妥,然後推說有事出去了。老頭今天皮笑肉不笑的,他已經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背對黃遠庭,劉泰陽跟李成做了個“風緊!我先扯呼。”的手勢。
李成心裡大罵他不夠仗義。臉上卻裝出一副虔誠恭敬小心翼翼的神情,給黃遠庭端上一杯茶,道:“老師好。”
“叫我黃院長吧,你現在還沒入職,不敢當啊。”黃遠庭接過茶杯,吹了吹,確定上面沒有漂着白毛,才緩緩說道,他這幾天重感冒,說話帶着鼻音,李成聽出來了,更聽出他話裡帶的刺兒。
“黃老師,學生最近在外地,再說這事情定下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之前也不敢來打攪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李成滿嘴瞎話。這孩子,纔跟劉泰陽混了一個月,就學壞了。
黃遠庭咳嗽了一聲,表示不再深究此事,他打開抽屜,拿出封信,說:“這是王書記爲你寫的推薦信,上面有句話,我給你念念:“一針治好了我的腦中風,技驚四座。”當時小薇也不在,過程我們都不清楚,你能不能仔細講講這一針是怎麼技驚四座的?”黃遠庭也是中醫,但偏向於藥理和中西醫結合這一塊,他對針灸其實是有些不以爲然的,鍼灸的適應症確實很廣,尤其在治療一些慢性疾病上,比如膽結石,通過幾個月的鍼灸療程,可以打下來,不用開刀。這一點很受崇尚健康理念的西方人士歡迎,這幾年鍼灸在英美等國很流行,就是從這個開始的。但是對於國內的實用主義氛圍來講,這種伎倆實在有些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先說一說,如果你水平可以,就先到鍼灸繫帶實驗課,如果不行,就做行政工作吧。”老頭子倒是直接。
李成開始講他治療的過程,講到針刺指尖放血的時候,黃遠庭點點頭,“恩,這個法子老一輩人都知道,趙若安錢德明兩個人沒搞過中醫,不知道也正常。你繼續講。”接下來李成講的話就讓黃遠庭有點莫名其妙了,“剛纔講到,放血之後顱內壓下降,腦部出血的可能性大大減小,然後我先刺激百會穴,大約5分鐘,等頭部血管鬆軟擴張了,再用針刺激病人栓塞部位的血管,用抖針法化開淤血,然後讓它從鼻竇過,排出體外。用西醫的講法,大概就這樣。中醫的講法是心氣逆上,頭頂少陽絡脈堵塞。通了就好了。”
黃遠庭目瞪口呆,心想這也太玄乎了,今天不是碰上江湖騙子了吧?怎麼看都和當年的“神醫”胡萬林有的一拼。(作者注:早幾年的新聞事件,炮製的所謂神醫,其實是亂開超劑量大黃芒硝,害死了不少人。)
“你說你用鍼灸的辦法刺激栓塞部位?你是怎麼確定栓塞位置的?據我所知你是在王書記的家裡治的,可沒有做過CT定位。”黃遠庭不依不饒。
“感覺。”李成憋了半天只吐出兩個字來。
“感覺?”黃遠庭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差點噴了一桌茶水,“小夥子,你有沒有聽過循證醫學啊?”他開始覺得李成是個鄉下野路子,跟着半道師傅學的鍼灸,至於治好王書記,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
要不是在趙若安那呆過,李成還真不知道循證醫學這個詞,“循證醫學,簡單講就是遵循證據的醫學,任何醫療決策的確定都應基於客觀的臨牀科學研究依據,即臨牀醫師開處方,專家們制定治療指南,政府制定醫療衛生政策都應根據現有的最可靠的科學依據進行。”
但凡有大本事的人,都有大脾氣,李成似乎被黃遠庭嘲笑的語氣激怒了,稱呼也改了,頓了頓說道:“黃院長,我理解的所謂循證醫學,其實就是將醫學完全自然科學化,比如普拉固對缺血性心臟病有效,卡託普利能抗高血壓。只要對症,這種藥在每個病人身上都能取得效果。當這種效果不斷的重複出現的時候,醫學界就會把這作爲定理來使用,西醫的領域裡,基礎研究和臨牀診治通常都是分開的,這就是西醫容易培訓的原因。當一名西醫難在判斷是什麼病,而不是如何治療;但是我覺得中醫不是這樣,中醫認爲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同樣是高血壓,一千個病人有一千種高血壓病,無論是治療還是診斷都比西醫要難的多。”
“中醫沒辦法搞循證醫學那一套!”頓了頓,李成堅定地說道。
“陳詞濫調!”黃遠庭說道,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抽了張面巾紙擦了擦鼻涕,他有些惱火,因爲他搞的專業就是中西醫結合,提倡循證化纔是中醫的出路,這也是最近幾年國內中醫學界的主流,“你說的道理我當然知道,可是如果不搞循證醫學,中醫怎麼完善普及,怎麼走向世界?”
“中醫不可能像西醫那樣普及的,中醫本來就是少數人的學問。”李成淡淡道,喝了口茶,他不知道這是極品碧螺春,但這並不妨礙脣齒留香的感受,他察覺到老人受了刺激,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
這是大實話,比如說李成師從的這個鍼灸流派,需要內家功夫做底子。可這年頭,會練、能練、還能練成的內家高手有幾個?
見黃遠庭還待說,李成打斷道:“黃老師,這樣吧,咱們別爭了,今天來呢,一個是拜訪下您老人家,其二是您考考我夠不夠資格做您的徒弟是不是?”
“您這幾天得了重感冒,流鼻涕,頭暈,眼花,按西醫的講法,是流行感冒病毒作怪,自然病程爲1-2個禮拜,並且以目前西醫的水平,不能在真正意義上治好感冒,只能控制症狀,對不對?”
“那麼我用鍼灸,5分鐘後您沒有任何感冒症狀,並且一個星期內沒有任何症狀反覆,是不是能證明我的水平夠當您的徒弟?”李成說道,雖然語氣恭敬,內容卻猖狂的很。
感冒是小病,鍼灸治感冒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想黃遠庭這樣的重感冒,要5分鐘起效而且是之後沒有任何症狀就不太可能了。黃遠庭應了下來,這小子狂氣逼人,老頭子也想看看李成的實際能力。
針剛入體,黃遠庭就皺起了眉頭,說道:“小子,你認錯穴位了。”語氣不善,他已經認定李成是個江湖騙子,治好王書記的中風,只是瞎貓遇上死耗子而已。
“老師,穴位是活的。”李成淡淡地道。手裡有針,李成像變了個人似的,渾身自然散發出一種威儀來。
流行性感冒,中醫稱傷風,又分風寒風熱兩種。風寒施治,以手陽明、足太陰爲主,鍼灸取穴多位於風池、風門、列缺。風熱施治,以督脈、手太陰爲主,鍼灸取穴多位於大椎、尺澤、少商。
李成取的是大椎穴,督脈是條大脈,刺這裡真氣更容易流通,反應也強,李成說5分鐘,信心就在於此。大椎在第7頸椎與第1胸椎棘突之間。人的脊柱上只有第7頸椎在表皮上有個突起,這個穴位實在是好認,通常中醫學院的老師教認穴,就是從這個穴位開始,學生都有解剖基礎,上手便知。這些穴位,不要說黃遠庭,樓下隨便找個一年級學生也知道。
可李成竟然刺錯了,李成刺的地方,卻是在第六跟第七頸椎之間,這個地方並沒有穴位,這要是操作考試,李成會被直接判0分出場的。因爲這實在是太基礎的東西,就好像數學專業肯定知道微積分,化學專業肯定知道水的分子式結構,起點的任何一個作者都知道要推薦票一樣,屬於常識。所以黃遠庭覺得李成是江湖騙子。
不過李成這麼刺自有他的道理,一般醫生只知道按圖索驥,孰不知人體血脈流注,子午陰陽各個不同。穴位不是死的,隨着時間不同,每個人體質不同,自己會在一定的範圍內跑,當然這個範圍不會太大,照着模型上刺,仍然能夠刺中,只是不是那麼準了。按圖索驥,那叫刺死穴,聽針辨位,那叫刺活穴。一死一活,兩者天差地別。
黃遠庭當然知道穴位是活的,實際上他幾十年摸索下來,對如何斷活穴也有一定的經驗。只是知道歸知道,實際是另外一回事,這就好比看金庸的武俠小說,乾坤大挪移不就是借力打力嘛,每個金庸迷都知道,可實際上呢,沒一個能做出來。
因此老頭子越發覺得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