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胡三姐兒大笑道:“你們官宦人家,就是這等氣派兒,我瞧不慣。不過送你幾步路子罷咧!也有許多客氣說話的。老實告訴你,這園子路徑,不算十分曲折,但陌生的人,光靠幾句指點,卻無論如何休想順順利利的走出門去。你不見前面就有二條岔路,條條可通外面。但是遠近難易,相差得十分厲害,而且彎中有彎,岔外有岔,不是步步伴送,簡直說不明白。有些地方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來!只走到那邊,自然會得明白。不送你行麼?”

仙賜聽了這番說話,着實有些躊躇。因爲時候不早,寡女孤男,同在這人跡稀少之地談談說說的,一同走着,外觀未免不雅。萬一給皇宮中人瞧見了,越發把女子也害得受個不白之冤。涉想及此,覺得此事十分冒險,越想越怕起來。但見女子昂着頭兒,挺着胸兒,大踏步兒在先急行,那神情大有類乎英俊的男兒,絕不像閨閣氣派,心中又着實有些怕她。只得吊着膽子,低下頭跟着她,急急行來!再不敢和她多說話,免得打草驚蛇,惹人起疑!偏那胡三姐絕不理會他這些苦衷。走了一程,一定又迴轉頭和她談說幾句。仙賜真是萬分無奈,又不能說你我該避嫌疑的話,只有咬定牙關,有問方答,答完就罷,決不輕啓一言。

好容易出得園門,一路之上居然不曾見到一人,仙賜一個心才放落地,心中自然萬分感激那女子。正想開口致謝,不料胡三姐又料知其意,先笑道:“公子,你出了大門打算就用不着人家了,也不會請我到府中坐坐,喝杯茶,吃些點心?那是絕少的花費,卻纔顯出公子一家盡是知禮有道的官宦人家哪!”

仙賜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等怪話來。照他本心,是很願請她同去,稍伸一點謝意。無奈此去還須經過一條街市,路上瞧見的人,一定更多。這一男一女先後同行,成個什麼樣兒!但他是忠厚人兒,一點不會敷衍人家,立時之間要他想出一句謊言回覆人家,不但問心難安,而且無能措辭。看那女子卻又熟門熟路,老老實實的趕在仙賜前面去,從容帶路,幸得此時卻不再和仙賜說話了,路上行人可就不甚疑心他倆是同行同道的,仙賜心中稍許安了一些。

不一時到了府門。仙賜的父母正因仙賜一夜未歸,急得要命。此時忽見愛子已回,又帶了個不相識的女子同來,不覺又喜又驚,又疑又怪。仙賜只得把已往情節約略說了一遍。又指着三姐說道:“不虧這三姐搭救,兒子今天斷斷不能出園,這不曉得要闖出多大的禍事來咧!”孫杰夫婦方知端的。忙請三姐,雙雙稱謝!三姐方纔拜見二老。一家歡笑,開心得了不得。

那仙賜從此爲始,把功名富貴、家人兒女的念頭完全看得淡如煙雲,一心一意只想擺脫俗塵,早登仙界。有時也把這層意思告訴父母。羅圓是有根器之人,並且曉得仙賜是神仙所賜,當然不能久於塵世,但求他早日了道,做父母的更有絕大好處。

所以聽了這話,並不十分反對。只有孫杰卻不是這麼想法。從前因爲沒有兒子急得上天入地,求神拜佛,僥倖得了這個佳兒子,照世俗的眼光,自然希望他傳宗接代,耀祖榮宗。誰指望他家室未成,忽然發生出世的念頭。那麼他夫妻倆近二十年的一腔熱望,滿腹歡欣,不是全付流水了嗎?他既如此存心,對於仙賜的主張當然根本不能相容。父子倆爲這事情倒稍稍存了一些芥蒂。那仙賜立志堅定,憑他父親如何壓制,決難變易初衷。孫杰卻抱定除非自己身死,撒手不管他們的事,此外的日子還在本人主持的範圍以內,決不許仙賜自由自在的做出那種越軌的行動。這其間第一發生的大事情,最爲父子相持不下的就是仙賜的婚姻問題。一方既堅決不娶,一方卻急於速成。中間最最爲難的自然就是那位羅圓夫人了。同時爲這問題牽引出來的更有一樁小小趣事:

原來那救出仙賜的胡三姐,自從送回仙賜,得他父母的歡心,請她不時過來玩玩。從此胡三姐便天天來孫家,和仙賜談得非常親熱。三姐相貌既好,人又聰明,無論什麼事情,不待仙賜開口,已經替他做得非常妥帖,而且不避嫌疑,不辭勞苦。凡是仙賜身上的事情,她沒有一件不幹,沒有一事不做得完善。仙賜本是一個質直無僞的人,因感她前恩,自然好好對待。而從孫杰夫婦看來,卻又各有見解。孫杰見仙賜不願娶婦,偏喜和三姐談笑,只當他是不願娶伯皋之女,想娶三姐爲妻,特託修道以示意。那對於伯皋家雖然無言可說,究竟可以止他出家之念,因此於不幸之中還認爲一件大幸之事。

他既存着這種念頭,不但不恨三姐的輕佻,反有意促成二人的交好。常常用些雙關語言挑逗三姐。三姐對之,也似解似昧,一味和他敷衍。至羅圓心中,卻早瞧透兒子不是那種好色貪淫的人。而認爲三姐貪慕榮華,有心自媒,因此十分鄙薄她,也用冷言冷語譏笑她,打動她,望她知難而退。偏這三姐十分厚皮,管他怎樣譏訕,還是天天過來,和仙賜纏個不清。仙賜對她卻始終是不即不離的神氣。這倒弄得孫杰糊里糊塗、莫名其妙起來!

這天,他實在忍不住了,竟瞞着羅圓把三姐請去,問她可願意作自己媳婦?三姐一口答應。孫杰大喜。仙賜屢次要求出家,近來天天關門閉戶的做什麼煉氣工夫。老漢只此一子,實在不願他丟了現成富貴,卻去訪道求仙。因此拜託三姐好好勸導勸導。看他和三姐情愛最深,也最聽三姐的話,三姐又肯委屈作我家媳婦,那是最好的事。只要從此能使仙賜回心轉意,老漢自有方法和伯親家那邊商量退婚的辦法。將來也決不委屈三姐的。

三姐兒聽了這話,倒也面不紅,心不跳,從從容容地說道:“賤妾仰慕公子人才,又承公子不棄,極願充公子姬侍,替大人勸導公子。但伯大夫的女公子訂親在先,如何可以退婚,待賤妾勸好公子,得他心回意轉,然後迎娶未遲。”孫杰聽了,更加喜悅。從此暗暗留心他們的舉動。

日復一日,見三姐仍無什麼動作,仙賜照舊做他煉氣的日課,心中兀自奇怪。正想催三姐一次,打算如何措辭,揹着雙手,在廊下踱來走去的有個把時辰,燈光之下,忽見三姐趨入仙賜房中去了。孫杰見三姐深夜至來,並不打量她從哪裡進來,只當今晚好事可成,心中大爲寬慰。他便躡手躡腳的立近他們窗口,竊聽他們如何舉動。

等了一回,沒甚聲息,忍不住用舌尖舔溼紙窗,向內一望,不覺又笑又氣。原來仙賜正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靜氣地做他的功課。三姐卻立在一旁,做出種種頑皮的樣子,忽而屈體俯身;忽而縱來躍去,只在仙賜左右前後不離方寸的地方。好笑那仙賜先是一無所見,自顧做他的課程。一回兒課程完了,睜開眼睛一瞧,恰巧三姐學着童子拜見觀音的神氣,蹲在他面前,卻仰起頭,朝他微笑。神情非常嫵媚,非常妖冶。

窗外的孫杰不覺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道:這纔有些意思,兩眼怔怔地瞧着仙賜如何對付。只見他睜大了眼珠,並沒露出驚惶的樣子,只慢慢地問了一聲:“怎麼三姐你又來了?”三姐見問,越發把身子一挪,挪近寸許,一張可喜可嗔的面孔,差不多已貼住仙賜的腰下,卻笑嘻嘻答道:“這麼說我不該來麼?”仙賜又搖搖頭,正容說道:“來是應該來,就不該在這個時候來。三姐聰明規矩,難道連個男女嫌疑也不曉得避忌嗎?”三姐聽了,越發把身子扭得軟綿綿地發出一種蕩人心魄的嬌聲,說道:“公子怎麼反說呆話?人生世上無非爲的尋快樂,百歲光陰,瞬息即過,不趁年輕時候尋點開心事兒乾乾,到老來就有這種興致,再沒那副精衝,也只落得個和草木同腐,有誰說你一聲規矩呢?好公子,莫再癡迷了,須知良宵難得,好事難逢!你我萍水相逢;漸成莫逆,本非偶然之事,一定有些前緣在內,公子如此拘迂,豈不辜負我一片好心。”

仙賜聽說,也不動怒,也不驚惶,仍舊行所無事似的,兀坐蒲團,搖搖頭說道:“三姐盛情,我已心領,越是領你盛情,越不敢害三姐爲不貞不潔的淫奔之女。所謂人各有志,不能強勉。時候不早,三姐久留無益。萬一鬧得裡面衆人知道,三姐體面須不好看相。”

仙賜說了這句,又低下頭,默不出聲。這時窗外的孫杰急得要命,恨不得跑進房去,吩咐兒子說:“這是我要她如此乾的,你可不能違拗我啊!”想了一回,又恨了一回,再看看窗內,只見三姐嘆了一聲,忽然拿出婦女們看家的本領,一霎時兩淚交流,悽然欲絕,嗚嗚咽咽地說道:“我非下賤之人,今日之事,也非蓄意淫奔,公子把驚動衆人這話來唬我,可知我也是受人之託,奉命而來,便見老大人的面,也沒甚過失的。這話卻休提他,再請教公子,你說的人各有志這四字是怎麼解法?”仙賜笑了笑道:“三姐不用和我辯口,三姐這般聰明人,難道還不曉得我連原配未娶的妻子都不要了,那都爲的什麼?難道還能和三姐有甚苟且之事嗎?”

三姐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公子說的乃是什麼求仙訪道那句話兒?那真可笑極了。莫說世上未必有真仙人,即使確有其人,確有其事,像公子這等嬌嫩之體,柔弱之身,怎受得修仙之苦?這還就你本身而說,還有你老大人從有了你這兒子,教養撫育,不曉費了多少心血,無非爲的想你早娶早生,傳宗接代,使他老人家也得早點享那抱孫之樂。那是何等熱切真摯的情義!公子便真要出家,至早也得等兩位老人百年之後,喪葬完畢,自己再有一兩個孩子,孫氏的香菸可望綿續,那時纔可問心無愧,歡喜上天人地,遨八荒,遊四海,成神作仙,自在逍遙,一切都由你自己作主,姐哪一個敢說你半個不字。若如現在情形,公子的心事,和老大人的心事,完全處在反背的地位。我還聽人說,公子如決定出家,老大人便和你老命相拼。請問公子,你可忍心做這殺父的事情嗎?”三姐說到這句,略略頓了頓,朝仙賜看了一眼,仙賜神情稍許一變,也似乎有點驚心的光景。

窗外的孫杰,卻喜歡得幾乎喊起好來。又聽三姐再逼緊一步問道:“公子怎不說話,難道我這樣透澈的話,公子還不相信嗎?”仙賜此時面色又回了過來,仍和常時一般,仰天大笑道:“這才叫人各有志啊!”三姐聽了,不覺愕然良久,方道:“公子還說這話,可見是一點沒有迴心。公子,我再告訴你一句話,似你果然是大有根基的人,可也知道我胡三姐眼前道行,大可作得你的師父哩!哈哈!面前有仙不肯拜,反口口聲聲要入山投林,棄別父母,遠求不可必得的神仙,真個可算得愚昧之極了。”仙賜見說,倒也猛然一驚,不覺又仰起頭來,朝她注視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