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殷皇城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高門大戶之間便多有明裡暗裡的往來。
由此,那些府邸中時不時就會有客人登門,而攝政王府卻是不一樣的。
蘇執爲人桀驁,即或是朝中歷經兩朝的老臣,他能平心靜氣便已經是十分尊重了,對於旁人,則慣常是橫眉冷對。
正是因爲蘇執這樣孤高又狂妄的性子,攝政王府這般顯赫的身份,也甚少有人舔着臉來攀關係。
魯王來王府,算是一件稀罕事,府中的侍女小廝雖未手忙腳亂,卻俱是有些緊張的,畢竟許多事手生得很。
蘇執與魯王進了朝安殿坐下,侍女奉了茶,沈落卻還是沒出現。
“九弟,我不進宮先面見皇上,爲的就是來你府上看看你的王妃,怎麼,弟妹這般怕見人麼?”
“七哥——”
“魯王說的哪裡話?”
蘇執的話被一道輕飄飄的聲音打斷。
蘇岑和蘇執一齊朝着殿門口看去,便見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穿着織錦捻絲的錦衣長裙走了進來。
她走路的姿態稱不上端莊大氣,大約是步調輕快,反而顯出一份少女般的嬌憨。
蘇岑打量了走進來的人一番,正在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蘇執時,沈落已經在殿中站定。
“聽侍女說方纔我的丫頭從東院衝出來,一路上不管不顧地衝撞了魯王,還請魯王見諒。”
說着,沈落屈膝行了個正禮,這纔打量起眼前的蘇岑來。
大約蘇家人都長得好看,蘇岑濃眉大眼,輪廓分明,雖只穿着一身墨色的簡素長袍,算不得華貴,但只坐在那裡,渾身仍是散發着皇族與生俱來的尊貴。
比起蘇執,蘇岑看起來則魁梧了許多,可謂是英武不凡,給人以威風凜凜之感。
相較之下,蘇執便顯得有些消瘦了。
尤其是他那雙桃花眼,從前只覺得流轉多情,眼下與蘇岑一比較,卻難免讓人覺得他不夠坦蕩,似是眉梢眼角皆刻着恩怨算計,宛如一條隨時會攻擊人的毒蛇。
“哈哈哈…”蘇岑先是仰頭大笑了幾聲,隨即看着沈落道:“弟妹何必這般生疏,你既是老九的王妃,理應跟他一樣,叫本王作七哥。”
“七哥。”沈落笑着又福了福身子。
大約是沒想到沈落連半句也不客套,蘇岑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又哈哈笑了起來。
只笑了好一陣兒,他才頗爲開懷道:“九弟,弟妹不愧是你看上的女人,着實有趣啊!”
“七哥謬讚,挽辭從前身在深宮,如今成日在皇城裡頭,哪裡比得過七嫂的見識,她不過是膽子大些,倒也沒什麼有趣的。”
蘇執朝着沈落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去。
沈落頓了一剎,這才邁開步子。
方纔還義正言辭地撇清兩個人的關係,可此刻聽見蘇執說出‘挽辭’二字,沈落心裡頭還是一陣陣的難過。
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可‘挽辭’兩個字卻還是像一根刺一樣,狠狠紮了她一下。
你是殺手,你不應該有惻隱之心,你更要明白,你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只是隨時面臨破滅的幻夢。
“挽辭?”
蘇執的聲音依舊低沉入耳,沈落擡起頭看向他:“怎麼了?”
蘇執看了蘇岑一眼:“方纔七哥說讓你有時間去魯王府坐坐,七嫂跟皇城中那些貴婦人們聊不到一塊兒去。”
按捺下心口的一陣酸澀,沈落看向蘇岑:“方纔我惦記着我那貼身侍女,故而有些走神,還請七哥見諒。”
“既叫本王一聲七哥,本王哪裡會跟你計較,不過既然弟妹覺得歉疚,那就更要去陪你七嫂說說話了。”
“那是自然。”
魯王爲人說話與他的樣貌給人的感覺一樣,頗有一種不拘小節的豪情大氣,與之相處倒還算是十分舒服的。
久不回京,理應先去面見皇帝,魯王雖是一時起了好奇心,跑來專門看了一眼沈落,但也沒說多久的話便離去了。
原本蘇執今日是負責迎接蘇岑的,但從攝政王府離開的時候,蘇岑卻是說他自己進宮便好。
大約這便是魯王的性子,蘇執也未客套,便只送蘇岑上了進宮的馬車,他便與沈落一道又折返回王府了。
“王妃怎麼了?本王覺得從方纔在朝安殿開始,你似乎…不大高興?”
蘇執的步子慢吞吞的,他拉過沈落的手,一直盯着沈落臉上細微的變化。
轉頭朝蘇執笑了笑,沈落道:“沒什麼,只是在想芙蘭的事……”
“你們都退下吧。”
既來了貴客,自然門口的小廝,侍奉的侍女,人數都是不少的,此刻除了半夏,還有幾個丫頭也跟在兩人身後。
聽見蘇執下了令,侍女們便都退下了。
半夏的步子稍微慢些,看見沈落使了個眼色,便也隨着其餘人一起走了,卻是朝着西院去了。
“沈落。”
等人都清了個乾淨,石板路上只剩下了沈落與蘇執,蘇執拉着沈落的手,猛然停了步子,還叫了一聲‘沈落’。
眉梢跳了一下,沈落皺眉正要責備蘇執,讓他小心禍從口出。
不等沈落說話,蘇執的手指卻是探到了沈落的脣前堪堪停住。
“噓…”蘇執笑着示意沈落噤聲,隨即又將手向上移,最後落在了沈落的眉間。
男人略有些粗糲的指腹在沈落的眉心輕輕揉了揉,他緩聲道:“別皺眉,沈落。”
像是刻意在強調什麼,蘇執又叫了一遍沈落的名字。
“…王爺,隔牆有耳。”沈落淡漠地回了一句。
隨即像是不願意看到蘇執虔誠的神情,她兀自轉開臉去,眸光卻是蕩了蕩。
“我的阿落是不是聽見‘挽辭’兩個字不開心了?”
沒有。
她本能地想否認,但卻因爲喉嚨酸澀,怎麼也張不開嘴。
她覺得委屈。
一個從煉獄中成長的殺手,她竟然覺得委屈?一個帶着目的來上殷攪弄風雲的假公主,她竟然覺得委屈?
呵,這多可笑……
可人就是這樣下賤,那些原本不屬於你的東西,你明知註定無法長久,卻還是在得到的片刻產生了貪慾和眷戀。
眉間男人溫柔的輕撫倏而離開,隨即沈落的身子被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沈落,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
蘇執埋首在沈落肩上,因爲低着頭的緣故,他本就低啞的聲音越發模糊,像是情人繾綣的呢喃。
“總有一天…沈落,我會堂堂正正,娶你爲妻。”
是諾言麼?
沈落伏在蘇執的胸口,聽着他鏗鏘有力的心跳。
可她的心不能跳。她的心可以硬,可以死,唯獨不能爲了他而跳。
沈落你記着,諾言是這世上最輕的東西,風一吹,便散了。
“好不好?”蘇執問。
六月初的風裹挾着夏日的灼熱,此刻拂面吹動着男人烏黑的發。
呼呼呼…卻掩蓋了懷中人的回答,而男人也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