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原應是和暖天氣了,只是因爲下了一場大雨,驟然又冷了許多,好在陰了一日未再落雨,到了二十四日,漸又暖了幾分。
這一日的朱雀街一如往日般人羣熙攘,只是沒往日那般熱鬧了,這是因爲二十四日是酈安然起靈下葬的日子,棺槨雖是擡往郊外的,但仍要從朱雀街穿過,白衣孝服,紙錢漫天,哪裡還能如往日般熱鬧呢?
酈安然之事雖是情有可原,但到底於理不合,且殺的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便如芙蘭所說,這一日除了自家人,一個拜祭相送的外人都沒有,圍在棺槨周圍的人雖多,卻都只是看客罷了。
沈落與芙蘭亦是喬裝在人羣之中,只多了一個華懿,她實在不放心沈落,一定要跟着。
“誰知道是保護還是監視……”
芙蘭只臨出門前嘀咕了這麼一句,卻是惹得沈落一路沒同她講話,自知自己口不擇言,芙蘭也不敢再說什麼,一路上倒也安安靜靜,只此刻見到了酈安然的棺槨,情不自禁嘆息了一聲。
爲方便行事,沈落仍是女扮男裝,穿了一身金線祥雲紋的天青色長衫,只是爲假扮公主她早已花了心思護養肌膚,如今膚白如雪,被天青色的衣衫一襯,反添了幾分病容,加之她身量纖瘦,好似起一陣風便能將她颳倒。
許是因爲如此,原本擁着擠着的人見了她的模樣,只以爲是一個久病纏身的小公子,生怕將她擠壞了自己擔不起,便都離她遠遠的,是以讓了一條道出來。
沈落看着漸漸遠去的酈安然的棺槨,又聞得芙蘭那一聲輕飄飄的嘆息,心中忽然也覺得不是滋味起來。
她是一個最不喜自己的計劃被打亂的人,更肖提酈安然因爲別人的插手而死,她的心中便生起一股怒氣,比起惋惜已死之人,她更想盡快將幕後之人抓出來,碎屍萬段。
見沈落看了一會兒,棺槨已經走遠了,她卻仍站在原地不動。此時圍觀的人已經跟着棺槨移步而去了,街上一時間竟有些空曠,除了兩邊的鋪子和偶爾幾個行人,就數站在原地不挪動半分的沈落、芙蘭和華懿三人,最是引人注意。
芙蘭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低聲叫了一句:“王…公子……”
險些叫錯,好在她及時改了口,而沈落也並未注意。
心下正鬆了一口氣,沈落忽然擡起頭朝着街邊一處茶樓的二樓看去,芙蘭被她突兀的動作嚇了一跳,忙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卻是什麼也沒看見。
正要開口詢問,沈落卻是又轉開了目光,低聲說了一句‘回去吧’,便直接扭頭就走。
芙蘭愣了一瞬,小跑了兩步跟上了沈落的步子,幽幽嘆息了一聲:“哎,人死了還要被人評頭論足…”
華懿跟在兩人身後,隔着四五步的距離,但芙蘭的話她卻是聽得清楚,不知爲何,卻是看了沈落一眼,似是想知道沈落會說什麼。
並不像芙蘭的感時傷懷,沈落的聲音甚是冷淡,似乎很不將那些人的說法放在心上,甚至帶了幾分鄙夷道:“世人的說法跟狗屁有什麼區別。”
這不是一個問句,卻是十分肯定的判斷,只是用詞未免粗鄙,失了王妃的身份,引得芙蘭連忙朝着她使了一個眼色,華懿卻是嘴角勾了勾。
沈落渾不在意,只又道:“世人總是更相信弱者的話,因爲他們的同情心只會給比自己悽慘不幸的人。”
這次的語調中卻是有幾分說教的意味,芙蘭聞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如今年歲尚小,從前跟在容挽辭身邊不說養尊處優,倒也確實沒經歷過大風大浪,這樣的道理,她自然不如華懿看得通透。
只聽完沈落的話,華懿深深看了沈落的背影一眼,眸中帶着幾分審視。
在酈安然的事情發生之前,華懿尚未回到皇城,許多事情也只是道聽途說,此刻想來,她漸漸才分清了真假。
這看似光鮮亮麗的上殷皇城,其中隱藏着的暗流殺機和勾心鬥角,比起刀劍浴血的戰場,似乎更爲危險和卑鄙。
而這些殺機不僅僅是來自位高權重之人,也可能就蟄伏在黎民百姓之中,他們雖無權無勢,卻有數不清的嘴,稍有誘導,便能顛倒是非黑白,成爲最鋒利傷人的武器。
三人漸行漸遠,而先前沈落看向的那處小窗中,卻是露出了一張俊俏的臉來,一雙丹鳳眼緊緊盯着沈落的身影,嘴角卻是有一抹玩味的笑意。
如此有趣的妙人,真想看看她能翻出什麼浪來……
因沒坐馬車,三人回到攝政王府已經是午膳之後,小廚房臨時做了幾道菜,沈落用過之後便回了朝露殿。
芙蘭稍後些纔回了院子裡,只一進朝露殿,便看見沈落自己換了一身絳紫色對襟紗籠裙,簪了一支累絲珠釵相配,儼然一副要出門的打扮。
將手中的請帖擱到了內殿的龍膽楠木桌上,芙蘭腦子裡要說的話又被桌面那刀痕打斷了,只道:“王妃,這上面都成這樣了,不如明日我叫人換一張新的楠木桌來?”
“不必。”
只答了兩個字,沈落對着鏡子理了理衣裙,轉身走到了桌邊,見了請帖便伸手拿起來看,芙蘭這纔想起來話還沒說。
“這是康家下的帖子,五月初六康氏祖母壽宴,遍請了皇城中所有名門的夫人們和小姐公子們,我們可要去?”
沈落隱隱記得康家,但她不願費腦子去想,便只問芙蘭哪個康家,芙蘭對答如流,立馬道:“登戌巷康家,家主康祿,曾任禮部左郎中,現已辭官,嫡二子康宏睿在淮陰軍中任千戶郎。”
看了一眼一本正經的芙蘭一眼,沈落遞過去一個讚許的笑容,俄而雙目放空般似乎想了些什麼,半晌終是點了點頭道:“要去的,怎能平白拂了人家的面子。”
話雖是這麼說,芙蘭卻在沈落好看的眼睛中察覺出了一絲不懷好意,那眼神好似尋到了一處絕佳的捕獵場,瀰漫着轉瞬便要撲上去獵殺獵物的危險氣息。即便認識沈落這麼多年,每每見她露出這樣的目光,芙蘭仍是不寒而慄。
雖是有幾分膽寒,但芙蘭的目光也是難掩興奮,不知道這次倒黴的,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