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桶從天而降的水一定使埃裡克略微醒過來一點,我覺得他抱着我的手臂鬆開了,我被放在了地上。愛莉婭提着那個空水桶,如同被定格了一般站在那裡,睜大眼睛望着那張畫,滿臉都是驚奇和疑惑。我只是不自控地低頭去呼吸地上那已經摻雜了塵土的水跡。
就在這時,我聽到埃裡克忽然低聲啜泣了起來,我趕忙擡頭去看他,只見他對着那張牆上的油畫,模糊不清地說,“她已經回來了,你會回來嗎?”
我的視線再一次落到那張油畫上,這一次,我的目光停留在畫上威廉擁着的那個女人身上。我的心,忽然再一次毫無原因地痛起來。我看到,畫上是一個看來相當眼熟,十分美麗的女人。她穿着一條雍容華貴深紅色長裙,肩上披着一條同色的披肩,只是隱隱露出一線她手臂上如雪的肌膚。奇怪的是她明明長着十分西方的輪廓,可是,她的眼睛是卻是如同東方人般漆黑的。她還有一頭美麗的,有波浪的烏黑的頭髮。畫上的她明明在幸福地微笑着,可是爲什麼,我覺得她的微笑裡埋藏着恐懼和憂愁?
那個女人漆黑的眼睛不知爲什麼緊緊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無法把自己的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我依稀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這個人,好像還和她很熟悉似的。這個人看上去和威廉好像很親近的樣子,難道她是他曾經的愛人?我忽然有些嫉妒這個女人如此接近他。可是,那股嫉妒的感覺很快變成了心頭的一片毫無緣由的痛。
我不敢繼續看下去,轉過頭去看還在低聲啜泣的埃裡克,我看到愛莉婭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埃裡克的啜泣聲忽然停止了,如同剛纔他發出的聲音是一段被播放出來的錄音,現在忽然被人按了停止鍵。
埃裡克還呆在原地,沒有動。可是我感覺剛纔啜泣着的埃裡克憑空消失了,那個失了心的他又回來了,他還是渾渾噩噩的,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看了一眼愛莉婭,說,“你要我放她到水池裡去?”愛莉婭欣喜地狠命點頭,埃裡克忽然癡呆地望着她說,“就依你。”
愛莉婭作了一個手勢,要埃裡克脫下他溼淋淋的長外套。埃裡克竟然順從地遵命了。愛莉婭將那外套罩在我身上,那溼透了的部分正好蓋在我臉上,我感覺舒服了一點。
我鬆了一口氣。
埃裡克抱起我走下樓去。我覺得,他下樓的速度遠遠沒有上樓的時候快,幾乎踉踉蹌蹌的。好在埃裡克外套上的水跡使我保持着清醒。
終於,埃裡克放開了我,溫柔的池水張開它的懷抱迎接着我。我潛到池底,我的心中酸楚起來。我回來了,上一次,我在這個地方認識了埃裡克,我在這個地方贏得了他的信任,成了他的好朋友,卻最終背叛了他,把他弄成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可這一次,我來這裡,卻是爲了什麼?我不屬於這個人類的宮殿。可是,我真的屬於大海嗎?
初到海王宮的時候,我是那樣依賴着威廉的存在,依賴着愛莉婭的友情。有了他們,我本以爲自己可以心甘情願地在永恆的時間裡作人魚。可是現在,威廉走了,愛莉婭困在人類的身體裡,我的身體雖然不能離開大海而生存,可我的心,卻不再屬於大海。
我不要繼續作人魚。
我渴望展開雙腿在人類的陸地上奔跑。我渴望用肺呼吸清新的空氣,我更渴望,自己能夠變回原形找到威廉的去向,如同剛纔那個幻境裡他對我說的,從此不再分離。
這個念頭在我的心中冉冉升起,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強烈。可是,至今爲止,我只看到過海巫將愛莉婭變成過人形,還只是暫時的,愛莉婭爲了這個,抵押了她的永恆的生命和她美麗的聲音。我永遠也不會再向海巫求助!
除了海巫,還有誰可以幫助我?
我心中一亮,一團美麗的淡綠色光芒浮現在我心中―――拉斐爾!
我閉上眼睛,輕輕在心中召喚他。如果他代表着全能的上帝,他一定會聽到我的呼求!他一定有能力幫助我!
拉斐爾沒有出現在我眼前,但是,他溫柔的聲音在我心中回答着,“安琪,你好嗎?”
我興奮極了,說,“拉斐爾天使,請你幫幫我!“我怎麼以前沒想到向他求助呢?
還不等我說話,他似乎已經完全洞悉了我的心聲,他幽然說,“安琪,我不能將你變成人類,現在不行!“
我氣憤地說,“爲什麼?你不是說過,這是一個仁慈的宇宙嗎?你口中那上帝的仁慈跑到哪裡去了?”
拉斐爾一點沒有反應我的怒火,慢悠悠地說,“賣雨傘的人整天祈求下雨,而賣陽傘的人整天祈求天晴,如果你是仁慈的宇宙的主宰,同樣愛這兩個人,你會答應哪一個人?”
我垂下頭,不知如何回答。
拉斐爾說,“安琪,你變成人魚,不是一個意外,這是你靈魂的契約,我無法干涉。”
我睜大眼睛,“什麼契約?我也有個見鬼的契約?我怎麼不知道?“
拉斐爾的聲音再次傳來,“不是每個人都記得自己的契約,但是,那並不意味着你的契約沒有約束力。只有當你清楚記得自己的契約,纔可以修改它。“
我的心跳加快,“那麼,威廉爲什麼不去修改他的契約?“
拉斐爾說,“他的選擇,正是要修改他的契約呢!只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忽然說,“時候到了,到了你回憶起你自己的契約的時候。”
拉斐爾的聲音飄遠了。我的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名字----伊麗莎白,直覺告訴我,這個伊麗莎白一定和我的契約有關。
“幫助我,拉斐爾,幫助我弄明白伊麗莎白是誰!”我大聲叫着,想要挽留那個正在飄走的聲音。
“我一直在幫助你,只是用你無法理解的方式而已。很多時候,你沒有捷徑可走,耐心一點,伊麗莎白!” 說完,拉斐爾的聲音完全消失了。
他爲什麼叫我伊麗莎白?他是全知的天使,不是失了心的埃裡克。難道那個叫伊麗莎白的女人,真的是我?可是,回想我的人生,我清楚地記着自己從小到大的所有大事,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有個名字叫伊麗莎白。
我浮出水面,看到水池邊上,定定地站着兩個人。愛莉婭和埃裡克原來並沒有離開,他們似乎各懷心事,靜靜等着我浮出水面。
愛莉婭看到我出來,立刻說,“我實在想不通,父親的畫像,怎會出現在這個王宮裡?”
我正要附和一聲,忽然,埃裡克一個跨步走到我的身前,他的眼睛裡,又一次充滿了那種陌生的,完全不屬於他的眼神。他望着我,定定地說,“這幅圖畫,在我心中藏了整整七百年,到了可以把它畫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百年前了。伊麗莎白,這幅畫在我這裡等了你一千年,你相信嗎?“
這是埃裡克自從失了心以後,講得最完整的一句話,可是,他在說什麼,我一個字也不懂。
“你是說,這畫是你畫的?“我迷惑着在池邊寫着,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在寫什麼。
埃裡克低頭看了一眼我的字,清楚地點點頭。
“畫上的人是誰?“我繼續寫。一面寫,一面告訴愛莉婭我在寫什麼。
愛莉婭下意識地握住埃裡克的手,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也是她想要弄明白的。
誰知她的手剛剛接觸到埃裡克,他便全身一震,他剛纔那種陌生的神情完全消失了,他又回到那冷漠空洞的樣子,怔怔地望着我,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剛纔在說什麼。
這時,水池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我剛纔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埃裡克身上,根本沒看到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在這裡出現的。我聽到那人用有些驚奇的聲音說,“你竟然會寫字!“
我擡頭望去,池邊站着的,正是國王,埃裡克的父親。
記得當時埃裡克還沒有失心的時候,他曾經告訴過我,他的父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他禁止他們來“參觀“。
現在,他失了心,這個規矩,便一定破了。
國王的目光掃過我們三人,說,“你們看到了頂層藏着的那副舊畫?“
我點點頭。愛莉婭也點點頭,只有埃裡克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動不動。
國王搖搖頭說,“簡直難以置信。那畫上畫着的,是不是一男一女?"
我和愛莉婭再次點頭。
國王的臉上,蕩過一絲興奮的表情,他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地說,“我的上帝!原來這不是一個傳說,而是真實的!”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低下頭來望着我說,“我的王朝裡,有一個只有歷代國王和王子相傳的故事―――沒有人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可是不知爲何,故事還是一代代傳了下來。”
我興奮起來。與埃裡克不同,國王看來神志清楚,他一定可以給我那個我在尋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