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等拉斐爾回答, 記憶的潮水忽然淹沒了我。
一千年前，威廉屍骨未寒。
昏厥中，我的靈魂離開了我的身體。一片綺麗的白色光芒包圍了我。我的心中變得雪亮：這就是天堂之光。在美麗的光芒中, 我四下尋覓着, 直覺地感到, 我可以在這裡找到威廉。
我看到一個酷似威廉的模糊的影子從遠處飄來, 正要走上前去, 卻看到拉斐爾憑空出現在我面前。
他用溫柔的目光望着我說， “你有永恆的生命，無需轉入下一個輪迴, 回去吧！“
我直視拉斐爾的眼睛，堅決地說, “這永恆的生命, 我不要了, 我要隨他一起去。”
拉斐爾的面色忽然嚴肅起來，“如果你心甘情願放棄自己永恆的生命, 我不會干涉。只是希望你明白，無盡的輪迴裡，你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決定，都會在永恆的時空裡留下不滅的印記。你自己要對因放棄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
我困惑地望着他, 不明白我的放棄會帶來什麼後果。
拉斐爾的臉上現出一絲近乎憂愁的神色：“永生之花自你十二歲時進入你的身體, 現在, 已經完全融入你的血液之中。你若是選擇了放棄, 渴望得到永生之花的人, 恐怕會迫不及待地找到你的屍身，飲光你的血, 這樣一來，你會變爲遊蕩在今生與來世之間的殭屍，永遠無法跨入下一個輪迴。”
“你是說阿爾曼？”我打了一個寒戰，“他不是說過，我只有淪爲他的奴隸，被他飲了一千年我的血，他纔會重新佔有永生之花？”
拉斐爾嘆息說，“折斷了的天使之翼只有用最鮮活的永生之花才能修補，你活着，永生之花自然是鮮活的。可是，就算你已經死去，永生之花也不會立刻在你血液中枯萎，如果他飲光你的血，即使他的羽翼將恢復無望，永生之花依舊會令他的肉身永遠存在下去。”
“那個魔鬼難道沒有永恆的生命？”我驚訝萬分。
“所有的靈魂都是永恆的，可是，宇宙中肉身不滅的，只有天上的天使和海里的人魚。阿爾曼折翼以後，沒有永生之花，他的肉身只能活兩千年。”拉斐爾說。
我興奮地長舒一口氣，“原來他的氣數已經盡了！”
拉斐爾搖頭說，“普通的人類在轉入下一個輪迴之前，會拋下今世所有的回憶。可是，阿爾曼不是普通人，除非他選擇了遺忘，他的肉身就算死了，他的記憶和法術都不會消失。”
我踉蹌了一下，“你是說，你根本不可能殺了他。”
拉斐爾伸出他的翅膀，緩緩地環住我的雙肩，一字字說，“就連上帝也無權滅絕任何一個靈魂。天使的律條裡，只有寬恕，沒有殺戮。靈魂是永恆的，死亡並不是最終結局。”
我垂下頭來，我彷彿可以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屍身，和狂笑着吞噬我鮮血的阿爾曼。我甚至可以看到，他會再一次佔據埃文的身體，在他永恆的生命裡，稱霸我們的國家千年萬載，無數的百姓將無辜遭到屠殺，黑暗會充斥我們的歷史。我的心不安地跳動着，慌忙問，“現在阿爾曼在哪裡？你難道沒有把他抓起來？“
拉斐爾淡然一笑，“他早已經是他自已的囚徒了。那把他騙來的驅魔劍，根本是他自己的剋星。他用驅魔劍每殺一個人，他自己便會受傷一次。他現在一定已經傷痕累累。還要人囚禁他？他的肉身，也無法活太久了。”
“可是，他死去以後呢？他的靈魂會找到新的肉體，他的記憶永存，他的野心不會泯滅，他的巫術不會消失，他不是一樣會淪喪我們的國土？”我不安地辯駁着。
拉斐爾望着我，眼裡充滿了鼓勵，關懷，愛，和期待。“伊麗莎白，你是唯一一個可以看破他的人，只要你活下去，阿爾曼就不會輕易取勝，只要你的生命還在，埃文，還有你的國家都會多一分希望。”
我望着拉斐爾，忽然感到一道靈光閃過我的心。
我這一生，始終依賴着威廉的保護，無助地等待着上帝的救贖和天使的護佑，卻不知，原來每一個靈魂，即使微小如我，我們的自由意願，依舊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改寫一個國家的歷史。
我一直以爲阿爾曼瘋狂屠殺的行爲最終會遭到上帝的懲罰，卻不知，屠殺的行爲本身就是懲罰，根本無需等到上帝來判決。拉斐爾說過，一個人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決定，都會在永恆的時空裡留下印記。阿爾曼選擇了屠殺，便也是爲他自已選擇了不滅的苦難。
我忽然醒悟，難怪天使的律條中，自由意願神聖不可侵犯。我們的選擇，我們的決定無論多麼不智，依然是靈魂的旅程中重要的功課，如果上帝替我完成人生的旅程，那麼他和阿爾曼又有什麼區別？原來上帝的愛，是極度的寬容，極度的自由。
我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
“拉斐爾天使！”我直視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問，“告訴我，如果我選擇活下去，怎樣才能夠令阿爾曼停止屠殺無辜的百姓，不再佔據埃文的身體，放棄統領天下的野心？”
拉斐爾望着我，意味深長地說，“許多事情，不可能頃刻間便有答案。阿爾曼的心意，恐怕要上千年纔會迴轉，每一個被他屠殺的靈魂，其實都無非是在苦難中學習必要的功課而已。死亡並不是最終的結局。”
我的心中一震，“你的意思是，即使我活下去，黑暗仍會籠罩我們的國家上千年？”
拉斐爾說，“千年的時間在永恆中不算什麼，千年的黑暗是對你整個王國的歷練，而你能做到的，是讓所有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我的心冷了下去。
我來這裡，原本是爲了追隨威廉，可是，我沒有想到，我此刻的選擇竟然會關係到整個王國的命運。
威廉如果還在，一定會盡他所能拯救我們的王國，即使犧牲他的生命。
現在，我不能沉浸在自己失去愛人的悲哀中，任由我的國土淪喪在阿爾曼的黑暗之中，數千年不見天日。
我擡起頭，心中忽然多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對拉斐爾說，“我可否見一見上帝？”
全能的上帝，宇宙的主宰，我從來不敢要求和他面對面，平等地交談。可是這一刻，我的靈魂如同經歷了一場奇異的洗禮，我忽然不再畏懼他。
拉斐爾輕輕一笑說，“好”
在那一刻，四周原本耀目的白光忽然被一片更加絢麗的光芒照得雪亮。
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團巨大的，足足兩人高的，明亮的，跳動的火焰。那火焰絢麗繽紛，竟然不是火紅色，而是七彩的。眼前的空氣忽然飄散出幽然的，淡淡的香氣。四周的空氣也在這美麗的火焰下變成七彩。拉斐爾張開美麗的翅膀，微微欠身，一陣清香的風從他的羽翼裡飛出，溫柔地包圍了我。
我的心，被這火焰溫暖着。我不禁鞠下身來，無言無語。我的靈魂已經被這火焰融化爲七彩的虹。
上帝的光芒，那樣溫暖，那樣寧靜，那樣慈愛，那樣明亮，那樣耀目。他沒有形體，他本身就是這光芒。這光芒就是萬物之源。
在這樣的光源下，我忽然想要流淚，我的心，如同一葉漂泊的小舟，忽然找到了港灣。
我擡起頭來，直視那絢麗的火焰說，“全能的上帝，我想要知道如何使我的國家逃過今後數千年的黑暗。”
火焰中的聲音平靜而慈悲，“千年的黑暗會洗清王國裡所有人的無知和罪惡，爲什麼一定要逃避它？”
我一字字說，“我不是逃避，而是想要改變它。”
溫柔的聲音憑空多了一絲莊重，“命運的軌跡並非無法逆轉，它如同一塊巨大的落石，無非需要更大的力量阻止它的降落。”
“請讓我冒昧地問你，我是否有這個力量？”我自不量力地問。
上帝的聲音變得平和起來，“一個王國的所有無知和罪惡，會被千年的苦難磨練乾淨。如果一個人的願力可以與千年的苦難相抵，命運的落石，說不定會停止下落。這要看那個人的願力大小了。”
我擡起頭，靈臺一片清澈。我的心中，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永恆的生命原本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是，現在我忽然明白了它的價值，“我願意擔起這所有的一切，請你試試我的願力，就讓這命運的軌跡逆轉吧！”我說。
火焰中溫和的聲音傳來，“想要試煉你的願力，只有一個辦法：你要用你生命中兩樣最珍貴的東西作爲燃料，在我萬物之源的火焰中燃燒七天七夜。你的願力越強，你的燃料便持續越久。七天七夜以後，整個王國所有的無知和罪惡都會燃燒殆盡！”
“那麼阿爾曼呢？”我憂慮地問，“如果我們的罪惡被洗淨，他會從我們的命運中徹底消失嗎？”
上帝回答說，“阿爾曼的肉身剛剛死去。如果你有幸改變整個王國的命運，那麼阿爾曼的靈魂，以及他的巫術和記憶會自此投身於另外一個時空，不會與你們再有瓜葛。”
我正要欣喜地點頭，卻看到拉斐爾美麗的翅膀圍住我，輕聲說，“你要明白，萬物之源的火焰，就連煉獄之火都無法與之相比，只有上帝的愛方可作它永恆的燃料！你要拿出什麼珍貴的東西，令它燃燒七天七夜？”
我望着他，微笑回答，“我血液中的永生之花，和我永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