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落進屋內, 越來越有夏天的味道,一縷縷都帶着水果糖的甜香與尖椒的熱辣。
洛小天一擡頭,就見顧言君已經把髮髻整整齊齊的梳好。那還需要他做什麼?他一時有些困惑, 忍不住低頭摸了摸鼻尖。
正思索着什麼, 顧言君忽然伸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洛小天微微一怔, 還沒弄清楚狀況, 整個人就已經被顧言君慢慢推到了鏡臺邊。
他木愣愣地坐下後, 眼見鏡子裡倒映出了顧言君清俊的面容,對方緩緩擡起手來,拿着一把木梳子, 一縷一縷的爲他梳起了頭髮。
洛小天的束髮亂蓬蓬的,有好幾根頭髮還纏在了一起, 所以顧言君梳頭的動作有些費力, 但又十分溫柔, 生怕稍稍不慎就會扯疼他。洛小天抿着嘴脣,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鏡子裡的顧言君,心裡突然有什麼地方沒有節奏的亂顫,有一瞬間,竟莫名其妙的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下, 就在這一刻, 不必多也不必少。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功夫, 顧言君爲洛小天梳好髮髻, 忽然把手攤平在了少年的眼前:“我前幾日送你的玉簪呢?”
洛小天瞅着橫在眼前的這隻手, 呆了片刻後,才瞬間反應過來, 慌忙從袖口裡拿出了那根玉簪子。待顧言君拿過玉簪,爲他戴在密密匝匝的髮髻裡時,洛小天盯着鏡子裡的自己,猝然覺得自己帥了不止一星半點,忍不住笑嘻嘻地說道:“我前不久還在想,這一頭長髮麻煩得很,找個時間剪了最好,如今一看,竟還有些捨不得了。”
話一出,房間裡有一瞬的安靜,緊接着,是顧言君不冷不熱的聲音:“你……想出家?”
洛小天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出家?
不過,當他從鏡子裡察覺到顧言君神色裡的不安與急切時,心裡竟有些得意,轉了轉眼珠子後,騙他說:“是啊,出家多好,剪掉三千煩惱絲,什麼情啊愛啊的,通通都可以忘掉。”
他把話說完,就忍不住去想,如果顧言君信了他的話,以爲他真的會出家,真的願意捨棄這塵世的情愛,說不定就不會再喜歡他了,也不會再纏着他了。這樣一想,他本以爲自己會覺得高興,可是爲什麼,心裡還是會泛起苦澀呢?
他正努力紓解着腦袋裡那些凌亂不堪的思緒,顧言君突然異常平靜的說道:“好,出家好……”
洛小天眼珠一瞪,明顯意料之外。
顧言君眼裡帶了笑,繼續說道:“出了家,你就不會再喜歡若千晨了,到時候再過個一年半載蓄了長髮,我可否是你第一個喜歡的人?”
他問得認真,一時竟讓洛小天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在心裡謾罵道:顧言君,你腦袋真有毛病吧!
見他被驚得不說話,顧言君嘴角都藏了笑,他低下頭,裝模作樣的往四周看:“哎,剪刀呢,剪刀在哪?”
洛小天一聽,當即心裡一慌,覺得顧言君真的會剪掉他的頭髮,便一時什麼也不顧,直接手忙腳亂的就朝着屋外衝了出去,一連躲了顧言君好幾天。
直到五天後,顧言君的傷完全好了,準備與陸莫辭等人從安平王府告辭離開時,才利用氣靈繩,把洛小天從房裡揪了出來。
站在王府的大門外,洛小天的臉比長街上賣苦瓜的還要苦,憂鬱的眼神裡更是寫滿了不情不願,且不說這次去易忘山路途險惡,就連最基本的盤纏,顧言君都不允許洛小天向齊麟索取分毫。
齊麟抱着洛小天哭的撕心裂肺,壓根沒注意到對方滿臉的嫌棄:“小天兄,你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多多保重啊!”
洛小天的手掌死死按在齊麟的腦門上,使勁往外推着:“你把淚給我憋回去,別大早上的給我添晦氣。”
齊麟一聽,反倒哭的更厲害了:“你早說啊,早說我就不吃那麼多的芥末了!”
洛小天:“……”
他覺得心裡堵得慌,恨不得一腳踹在齊麟的屁股上,又奈何人家老爹在,實在沒敢下去腳。就在這時,肩上猝不及防的被人搭了一隻手,隨之而來的,是兩個字:“天天。”
洛小天臉一抽,胸口的怒火更加旺盛,一回頭,看到許以卿那副叫“狗”的嘴臉,直接沒忍住,擡起腳來就踹了上去。他不得不佩服自己下腳挺準,一步到位,直擊要害,疼的許以卿彎着腰,半天沒緩過來。
此時的洛小天還要假裝無辜,急忙上前扶起他道:“許大哥!對不住對不住,剛纔腿抽筋了,沒辦法呀。”
許以卿擰巴着臉,暫時說不出話來,憋的臉頰通紅,只伸出一根大拇指在洛小天的眼前晃了晃。
洛小天笑嘻嘻的握住他的大拇指,得逞道:“過獎了,過獎了。”
隨後,洛小天才知道許以卿也是要隨他們去易忘山的,那剛纔的一腳,豈不給自己埋了個深水地雷?以許以卿那種小心眼的脾性,怎麼可能不找他報仇。
“完了,早知道剛剛還是踹齊麟的。”洛小天扶着額頭,一邊小聲嘟囔着,一邊往顧言君的身後躲了躲。之後其他人再說了些什麼,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聽了,只多少聽到顧言君向陸莫辭提了提沈念,而許以卿向許明晗恭敬道:“師父百年曆劫之日馬上就要到了,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切不可過分損耗修爲。”
聽到這句話,洛小天暗戳戳的偷瞄了一眼許明晗,只看他神色自若,無一絲波瀾起伏,便知道一個百年曆劫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只是不經意間,洛小天又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透徹心脾的異香,不知爲何,這香氣總是能讓他的思緒懶惰下來,什麼都不願想起。
辭別了安平王,陸莫辭與許明晗便往城北的方向去了,而洛小天他們則需要去往城南的方向。
一行人沒走幾步,就聽身後傳來一串重重的腳步聲,他們回頭看去,只見一羣燕門宗的弟子正向城南的方向快步而去,每兩個人之間還擡了一副破舊的棺架,上面用白布蓋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
顧言君扯着洛小天往路邊避了避,眼見那些人走過去以後,就聽身後整理攤位的百姓議論道——
“燕門宗新任宗主燕盛文這幾天殺了得有不少人了吧。”
“是啊,我聽說凡是以前與燕睿關係密切的那些弟子,全都被殺了,就連燕家的老夫人也死了,只留下一個三公子燕執。”
“燕睿罪大惡極,他身邊的那些嘍囉也死不足惜,只是那燕老夫人一把年紀還要被自個的兒子連累,也真夠可憐的,而且燕老夫人被殺後,那燕宗主還下令將其剝皮剁骨,餵給燕執的血狼吃,燕執當時就對着燕宗主拔了劍,惹得燕宗主大怒,把他吊在塔樓上好幾天。”
……
洛小天聽着這些話,眉頭不自然的皺了起來。要說燕睿罪大惡極,那燕盛文如今做的一切,又怎麼去評判。
他輕聲嘆了口氣,眼睛不經意間,注意到對面的巷口裡站了一個人,似乎在有意躲避着那些燕門宗的弟子。
不一會兒,那人像是看到了什麼驚奇的事物,竟不由自主的將目光投了過來,順着洛小天的肩頭,落在了他的身後。
洛小天望到那雙靜美的眼眸,才認出那人是燕櫻嬈,緊接着,他順着對方的視線,疑惑地往後一瞧,燕櫻嬈眼裡映着的人,竟是許以卿。
洛小天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身後的許以卿,擡起手來,指了指對面的巷口。當許以卿轉眸,剛好撞上燕櫻嬈的眼睛時,一個平時看着快意恩仇,無畏無懼的人,如今居然露出了慌張之色。
“師尊,我餓了,前面有個麪館,咱們過去坐坐吧。”
說話間,洛小天僅憑一人之力,就已經拽起顧言君、段默和若千晨朝着前面跑去,只留許以卿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見燕櫻嬈慢慢踏着步子向他走來。
她的手裡拿着幾包藥,手指的關節因爲用力抓着藥包,有些微微發青,等到在許以卿面前站定後,她低着頭,隔着面紗咬了咬嘴脣,率先開口問道:“你來向陽城,有些時日了吧?”
許以卿摸着後腦勺,笑的有些僵硬:“嗯,我幾個月前就來這裡了。”
話音剛落,燕櫻嬈的眉心攢動了一下,語氣多了幾分嗔怪:“既然來了,爲什麼不去找我?難道在你心裡,我連一個故人都算不上嗎?”
許以卿張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着就讓人難受,他活了這麼久,從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心裡如此慌亂過,除了她。
他與她是在五年前相識的,那時候燕櫻嬈對他來說還是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當時她隨燕門宗前任老宗主去天清閣,就那樣靜靜地躲在桃樹後面看他撫着箜篌,小巧的面容不經意地落在他的眼裡,乾淨而又美好,可他不知道,他的樣子同樣落在了女孩的眼裡,與他不同的是,那已經是一輩子的乾淨與美好。
後來兩人再相遇,已經是三年後了,那時燕老宗主剛剛去世,燕老夫人就急不可耐的想把燕櫻嬈許給影仙堂的江恆,作爲維持兩家關係平衡的一枚棋子,她不甘命運如此,連夜逃出了燕家,卻在騎馬途徑山谷的時候遭遇暴雨,被墜落的岩石砸下山崖。當時她以爲自己要死了,而許以卿的出現就像是雨過天晴的那道彩虹,散落在她的眼裡,也刻在了她的心裡。
許以卿只把那次救了燕櫻嬈當作“見義勇爲”,卻沒有想到女孩竟然有了以身相許的心思。也難怪,他那段時間親自給燕櫻嬈療傷敷藥,體貼周到的俏公子,哪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不會喜歡,更何況,當時燕櫻嬈在山谷弄丟了母親留給她的白玉耳環,許以卿去山谷找了一天一夜才幫她找到,雖然有一隻摔碎了,但當她把那對白玉耳環握在手心裡的時候,卻體會到了不一樣的溫暖。所以,後來燕櫻嬈立誓此生非他不嫁的時候,嚇得許以卿連夜跑回了天清閣。他把自己悶在房間裡想了許久,腦海中卻都是燕櫻嬈的影子,他覺得這種感覺更讓他寢食難安,還不如回去照顧燕櫻嬈,只是他沒想到,等他再回到那片山谷的時候,燕櫻嬈已經被燕家的人抓了回去,而兩人再相見,卻已在兩年後的今時今刻。
許以卿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沒想到如何答覆,最後當他注意到燕櫻嬈手裡的藥包時,方纔緊張的問道:“你生病了嗎?”
燕櫻嬈垂着失落的眼簾,搖了搖頭:“是執兒生病了,我給他買了些藥,”她沉默了一會兒,攥了攥手指,聲音沉了下去,“許公子如果沒有什麼想問的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她便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慢慢離去,一身白色的素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寥落,與許以卿的一身黑色輕衣顏色分明,好似兩種顏色,兩個人,此生註定陌路難同歸。
許以卿靜靜地站在原地,本來將要問出口的一句關心的話,現在也沒有說的必要了。他無奈的低下頭去,苦笑着搖了搖頭,卻聽到旁邊有人一聲聲地嘆着氣,“唉唉唉”個沒完沒了。
他轉頭一看,見洛小天正抱着大白蘿蔔吃得歡,蘿蔔啃了一大半了,看樣子已經在旁邊待了好長時間了。
許以卿走到他面前,一把將對方手裡的蘿蔔拿了過來,往自己嘴裡塞:“你不是去吃麪了嗎,怎麼還在這裡?”
洛小天瞪着眼睛,打量着他悵然若失的面孔,一臉探究的托起了下巴,不一會兒,認認真真地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男的?”
許以卿完全沒預料到對方會這樣問,瞬間心頭一怔,差點被蘿蔔皮噎死,他使勁捶着胸口,生氣道:“你說什麼呢?你看我像是有龍陽之癖的嗎?”
“嗯嗯嗯嗯嗯……”洛小天用力點頭,梳理的有條不紊,“上次燕小姐去天清閣,第一個找的人就是你,後來江恆送她禮物她不要,應該也是爲了你,可見她心裡是有你的,可是剛剛看你對人家的反應,嘖嘖嘖……燕小姐又漂亮又溫柔,你都不喜歡,那隻能說明不是你傻,就是你不喜歡女的。”
許以卿的臉頓時黑成了煤炭,一伸手,把剩下的半塊蘿蔔重重地敲在了洛小天的腦門上。只聽對方“哎吆”了一聲,就徑直去找顧言君他們了。
洛小天被砸的有些懵,等緩過神來後,一邊急匆匆的去追許以卿,一邊還絮絮叨叨地喊着:“你覺得我師尊顧言君怎麼樣啊?!又養眼還能當保鏢……”
“不喜歡啊,那若千晨呢?這傢伙雖然脾氣臭了點,但是不說話,安安靜靜的,省的讓你心煩……”
“許大哥,你別走這麼快!你先考慮考慮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