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時間的腳步踏入臘月,就已經有年的氣氛開始孕育。
辭舊迎新,恭賀新禧。
在最爲枯寂的十二月,迎來新一輪的新生。這的確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陸離信馬由繮,在寒風瑟瑟之中,又一次回到了平安城。離開寒山寺之後的這一段路,他是一個人走的。釋刀被他藏在包裹之中,這一路上他過得風平浪靜。
自從他一人出城之後,他還是頭一次,一個人靜靜地在路上。這將近十天的日子,陸離只是趕路。不過,在路上他想了很多。關於釋刀,關於自己,關於刀法,關於林凌雁,關於紫月。
這是很難得的時間,讓陸離在經過幾個月的流離之後,徹徹底底地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哪怕他心中對紫月來信之事有諸多疑問和懷疑,但是當他看到喧囂的平安城就出現在他的眼前,陸離的心十分平靜。
這裡,是他成長之地。
這裡,有他的回憶。
穿過熟悉的街道,陸離在傍晚十分入城。天已微微擦黑,不少人家都已經點起了燭火。街道之上,並沒有多少人。哪怕是有人,也不過是行色匆匆。今天是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都是團圓。
陸離望着這樣的平安城,笑了笑。在沒有來到徐府之前,陸離每次除夕夜都是自己準備個好幾天,然後在除夕這個晚上好好犒勞自己。然而過完以後,他也會餓上幾天。不過,他也樂此不疲。
之後和紫月一起過。他會爲紫月準備好一頓好吃的。當然,之後陸離的結果還是一樣的。
直到陸離進入了徐府,纔有所改觀。徐府是大戶人家,除夕之夜的家宴遠比中秋佳節的家宴還要來得豐盛。
徐良握着描繪着林凌雁的美人扇,在府中四處閒逛,看着廚娘和下人們進進出出,準備着家宴。自中秋之後前往鹿園求學,承蒙山主曾子墨青眼有加。徐良也確實認真求學,這短短几個月的功夫。徐良的氣質有了不小的改變。
原本徐良是個紈絝子弟,本身帶着一股滿不在乎又玩世不恭的氣質。可現在,他身上多了幾分詩書氣。這讓徐明逸夫婦很是寬慰,直言徐良這是浪子回頭,千金不換。而徐府西席蘇幕遮,更是十分欣慰。他似乎把自己當年未盡的遺憾,傾注到了徐良身上。
平日裡與徐良玩在一起的李蘊和賈中和,也都坦言徐良簡直變了一個人。可徐良自己並沒有這麼覺得,他覺得自己還是自己。這一切的變化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若是找出一個改變的理由來,大概是覺得自己太弱了吧。特別是中秋月圓,自己的兄弟陸離卻只能被人誣陷,最後離開徐府。這讓徐良覺得自己很無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無能爲力的感覺並不好受。
他原本打算推脫掉鹿園求學一事,但是蘇幕遮告訴他鹿園之中不只有文宗,還有武宗的時候,徐良心動了。他一改自己平日的散漫,懶惰,變得勤奮,好學。憑藉着他的才智,他很容易就脫穎而出,甚至引起了曾子墨的注意。當然,徐良一心只想進入武宗,也是讓曾子墨大感奇異。
這個朝代,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一個武夫,哪怕在江湖中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在說書先生口中揚名。永遠比不上讀書爲官。只有被那些小說紀傳迷惑得糊里糊塗的人,纔會相信。
所以徐良被當成了今年鹿園招新之中的特異。不過,有蘇幕遮的舉薦,還有徐良那一番論調。倒是反而讓武榜第二的曾先生看中了。曾子墨告訴他,在鹿園學武,要先讀書。於是,徐良便下定決心,靜下心來讀書。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男人的下定決心的改變。
因爲那會徹底改變一個人。
“陸離啊,你現在可還活着?除夕之夜,你人又在哪裡?”徐良盯着徐府後院那並沒有魚的池子。曾經的他,最愛在此處釣魚,打發時間。而陸離便是在一旁陪着,與他談天說笑。
今夜滿朝上下共慶團圓之夜,徐良睹物思人。
徐良萬萬想不到,現在陸離正在平安城中。阡陌巷在平安城南,與城北巷子多用水命名不同,城南巷子的名字,就顯得有些千奇百怪了。阡陌巷靠近逝水支流清河,是平安城另一條水線往來之地。所以此處人口衆多,地形也頗爲複雜。這裡的房屋原本七疊八重,扭曲出了幾條小巷子來。這阡陌巷正是其中之一。
平安城中除夕夜,家家戶戶共團圓。
這阡陌巷也不例外。陸離一人走在阡陌巷之中,今晚的夜色把他的身影拖得有些長。這讓他看上去有些落寞和孤寂。只不過,他還是在走着,因爲他是來赴紫月之約的。
關於紫月的事,他在來的路上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推敲過一遍。紫月當初刺殺大將軍郭恕失敗,事情敗露,被皇城司通緝。可她爲什麼還要約在平安城之中?是出自她自己之心,還是有人脅迫她誘自己前來?
信紙之上那曾經打溼的勿來兩字,更是讓陸離無比在意。
帶着複雜的心情,陸離來到了約定的地點。他雙手抱臂,因爲釋刀就在他懷中。萬一有什麼變故,他也好做出應對。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很快,平安城內傳來了第一聲爆竹之聲。緊接着,一道又一道的煙花在城中升起。煙花在平安城之中,也只有有財力的大戶人家纔會用。比如徐府,陸離的目光看向徐府所在的方向。那裡正有一道接着一道的煙花升空,在空中炸出一片絢爛來。
“也不知道,徐嬌有沒有逼着徐良給她放煙火。”陸離心中感嘆着,或許在見過紫月之後,他可以去徐府看看。
可是,忽然有一陣腳步聲從陸離背後傳來。腳步聲很輕,很淡,很迷離。
陸離一轉身,就看到紫月冷冷地站在那裡。是的,他感覺得到,紫月對他的態度,有點冷。完全不是信上所描述的一副相思刻骨的模樣。不過,陸離只要她平安無事就好了。
“承平。你還好吧?”陸離的習慣,是稱呼紫月的小字的。
紫月的身子一顫,然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你怎麼了?我看到你的信了。但我不知道什麼意思,所以我來了。”陸離笑道。雖然陸離在笑,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出了不對。不止是紫月對自己的態度不對,似乎連周圍的環境也有所不對。
於是,陸離開始警惕地打量起來。
“陸離是嘛?這應該算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忽然,一個聲音從一側響起。這個聲音,陸離有些耳熟,但是他記不清楚在哪裡聽過。陸離一轉頭,一副步輦正被兩個大漢擡着,從一旁的一間民居之中走出。
見到來人的模樣,陸離這才一愣。來人竟然是在嵐州城遇到的玲瓏閣主——千晉!也就是當時潛伏進入,施計謀劃魚龍幫的計稚先生。他不是隱國的人麼,怎麼會在這裡?
陸離又驚又疑,難道平安城之中,皇城司和樊籠司都不管隱國的人了麼?爲什麼紫月會和他在一起?
“你怎麼會在這裡?”陸離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慮,開口問道。
結果千晉好整以暇的撣了撣自己的衣衫,然後坐在輦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陸離,他笑而不語。
陸離也笑了笑,說道:“看起來,紫月應該是被你脅迫了吧?說吧,你爲什麼要引我來到此地?”
“這就是你對你的兄弟說話的態度?”千晉忽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陸離只是把手神入了懷中,握住了釋刀。“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還真會裝傻?紫月都已經告訴我了。”千晉用細長的手指摩挲了幾下下巴,然後玩味道,“當年樑堇鄴三國被攻破,樑家皇族逃散不少,堇國所剩無幾,傳承下來幾人而已。只有鄴國被屠戮一空,男丁半個不剩。唯有堇國太子,卻莫名其妙地存活了下來。”說到這裡,千晉笑道:“若你就是太子,那麼便是我皇家血親。自然是我的大哥。”
“什麼大哥?”
“你便是千昇太子吧?陸離!”千晉說着說着,卻是扔出了一個驚爆的消息。千昇太子,便是當年堇帝的嫡長子。小小年紀就被冊封爲太子。可惜國運艱難,在那個下着秋雨的日子裡,他被楊寀親手下令殺死。
“那不是我。”陸離否認道。
“那當然不是你!”千晉接口道,“所以你活着!你一定是利用了金蟬脫殼的方法,逃離了尚陵。而我,是當年比你更早出城的人。”
“看來你連我們都忘記了麼?”千晉有些無奈地說道。“算了算了,也罷,你若爲不認我這個二弟,我也沒有辦法。”
二弟?這是什麼稱呼?難道這千晉也是王室血脈?可陸離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真的不是那什麼千昇太子。
更沒有那什麼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