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遙來看過王鷹。
火宮殿着火那天,李遙在朝陽橋上跌倒,左手脫臼,當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只顧着要奔去火宮殿,被消防隊員攔在了橋上。當時那手就沒了力氣,吊甩甩的不聽自己的指揮,大腦裡也是一片空白。事後,才發現左手擡不起來,真個懸掉掉活象玩偶了。大火燒紅了天,南明河水涌出了騰騰蒸汽,彷彿熬苗藥時的氣味,他被這熟悉的溼熱氣息薰倒,在一個消防隊員的手臂上昏迷過去。等他被送到醫院接好手臂後,火宮殿已經化爲灰燼。毀滅和虛無感令他一下子跌入深淵,陷入憂鬱,忘記了回家。之後,他乾脆就在醫院裡修養着,準備修養十天八天,再慢慢想以後的事兒。
畢竟是不斷從災難裡滾爬出來的人,吃飽喝足後,憂鬱症象拉肚子一樣很快過去,李遙開始感到無聊,無處不在的藥水味和呻吟聲,令他想逃跑。
沒有誰來看李遙。以前當老闆時身邊斷不了狗肉朋友,現在孤家寡人,劫後餘生,他們都將他當啃過的骨頭扔掉了。想一想,這些年來與他來往而沒有利益目的的人,只有王鷹。王鷹沒有圖過他什麼,還教他吹薩克斯管,讓他多了一個雅緻的愛好。想想這些,他就不時去王鷹的病房看看他,和這個一直昏迷的人聊天——自己言說。
在緊挨着潮溼花園的這個空空的病房裡,李遙獲得了最不設防最最放鬆的言說時機。他回顧童年和青年時光,分析自我內在的印痕,說出一直掩藏在心底的各種可鄙的念頭,以及他做過的包括指使侍應生、廚師將母豬**、水牛肉冒充駝峰肉、梅花鹿上給客人等這一類小事。在言說的過程中,李遙靈感不斷、火花閃爍,關於生活,關於情感,關於歷史……大概就將自己的一生整理了一遍。或許,某一天,他與昏迷的藝術家的對話,可以寫成一本《李遙眼裡的醜陋人生》。
說着這些的時候,他痛快又得意,也忍不住抹一下王鷹的眼皮,檢查他是否假裝昏迷。
連李遙都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多疑。
越說越遠,從過去說到將來,說到他的後半生。想到後半生,他突然記起東山陽明寺裡有個高人,高人或許已經看到了他的將來,可以爲他指點迷津。他擡頭凝視着窗外的暮色,突然一躍而起,衝出病房,往東山的方向去了。
李遙離開後,身穿長衫、藍布巾裹頭的布摩進入了王鷹的病房。
儘管王鷹的頭上纏了厚厚的繃帶,布摩還是認出了他。曾經的無數個夜晚,布摩一直跟蹤他和阿哈,從北京路到中華路再到外環路,直到阿哈回到她師大的單身公寓。
這個昏迷的男人身材高大,顯然不是本地少數民族,也不是本地漢人。他是哪裡人,從何而來,都不重要了,布摩今天來,就是按照土司老爺的命令,要將他處理掉。他已經是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或許就要永遠的睡着,不會說話和睜眼,只會呼吸,一個植物人。即使這樣也不行,他的活着永遠將一種恥辱展示,他就是那恥辱的陳設,布摩可以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式來處置他。
布摩帶來了拇指大小的一瓶自制的藍色藥水。
這種藥水用山間的一種紅色小花浸泡而成,是一種強烈的毒性麻醉劑,麻醉之後十多分鐘,生物體就全面癱瘓,緊接着臟器開始衰竭。然後在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裡,生命在迷幻中結束,軀體在幾天內逐漸脫水乾縮。這藥水很珍貴,因爲那紅色花十分罕見,只在夏末纔會開放。採藥的人也只有在它開花的時候才能將它從百千種野草中辨認出來。布摩在無數個森林裡將它尋找,找到後移植到一個特殊的鉢子裡,放在秘密的地方。等了幾個季節之後,它纔開始生長、慢慢開花,布摩將它的花瓣收集起來,製成了藥水。這藥水也不能輕易動用,只有生着痛苦無比的疾病而又可以享受懸棺葬禮遇的老者,經土司、長老、布摩同意後纔可以喝下幾滴。懸棺葬已經多年未舉行了,布摩的藥水也存放了很多年。許多古老的儀式,布依人慢慢地放棄了。
這次,金定授意布摩用它,有三重意思:第一,這樣的方式表達了布依人對這個作孽的陌生人的嚴懲態度;第二,這是對阿哈喪失貞操的祭奠;第三,這樣的處決方式和王鷹藝術家的Lang漫人生是吻合的。
雖然土司制早就廢除了,布摩和布依人還是認定他是自己的土司老爺。金定的決定和布摩心裡的打算完全一致。布依民族是善解人意的,他們要根據自己的族規來處理一個傷害了他們的陌生人,也一定會給予他充分的尊重和選擇恰當的方式,體現本民族威嚴又善良、理性又Lang漫的特質。
因爲王鷹是外地人,本地沒什麼朋友,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對他也很疏忽,常常整天不過問。布摩可以想象當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們突然發現那昏迷的病人已經沒有氣息而且萎縮乾癟時的極度驚訝!
布摩只要將輸液的針頭從倒掛的瓶塞裡拔出,扎進他的紫色小瓶裡就可以了。
布摩輕輕移步,他緊裹在藏青色土布衣衫裡的高大身軀,在淡淡的暮色裡顯得更加高大和神秘,有如神的降臨。當他就要向那架子上懸掛的藥水瓶伸出手去的時候,意外發現王鷹睜開了眼睛,正望着他。他以爲自己恍惚,猶豫了一下,重新伸手出去。
“是阿哈讓你來的嗎?”王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聲音渾厚而又清晰。
布摩將雙手縮回來,轉過身:“當然不是。你摧殘了布依的花朵,該死!”
“我愛她!如果我對她的愛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願意,你請吧。”
布摩疑惑了,緩緩縮回雙手:“請你,再說一遍。”
“我愛阿哈,她是我生命裡的第一次。如果我對她的愛,需要付出我的生命,我願意接受您的處罰!”
布摩還在猶疑:“你怎麼樣說服我對你懷抱信任呢,外鄉人?”
王鷹坐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四肢發軟,有些頭暈,頭上和腿上的傷處正在痊癒,又癢又脹。
他望着布摩:“如果我繼續活着,我對她的愛會向您、所有人證明。如果您認爲她不需要我的愛,我聽憑您的處置。”
布摩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顯然,他動搖了。
半晌,布摩纔開口道:“阿哈走了,我們心中的花朵,金竹大寨的仙女,她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去了遠方,她母親花房裡的所有花兒都枯萎了。我相信她是去了南方,她肯定不會回來了。我擔心她越走越遠,但我無法去尋找她。我認識你,瞭解你在這個城市裡的一切……如果我能驗證你對她的愛,我可以違背土司老爺的命令,給你一個機會。”
王鷹從牀上彈起來,撲向布摩:“布摩,我給你跪下!”
王鷹跪倒後,將自己的嘴脣吻到這個一身山野氣息的布依老人的鞋面上。
“爲了阿哈。”布摩說。
布摩將粗糲的大手放在王鷹的頭上,在心裡爲他祈禱。房間裡寂靜無聲,他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暮色四處瀰漫,從門戶和破舊的木雕窗戶涌進來,越來越濃地將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裹住。他們雙目緊閉,各自流出了色澤一樣但溫度不同的大滴淚水,從布摩的面頰滾落到胸襟上,從王鷹的臉上滴落到布摩的布鞋面上。
李遙再來看王鷹的時候,驚訝得合不上嘴。他因爲腮幫子瘦成一層皮,所以嘴顯得特別大,幸虧一口全暴露的牙不象大多數貴州人那樣發黃,也還整齊。他從小不喝那種含氟超標的水。小時候,朝陽橋附近有兩口井,近的井水面上浮一層褐色鏽,被稱爲鐵井,遠的井幾乎要上到小山上,路極其難走,但那水清亮甘甜,被稱爲龍井。有錢的人家,就僱了人專門挑龍井水,普通貧民就近擔鐵井水回家。那時候,李遙就發現一起玩的小孩子有的牙特別黃,還有斑點,通過調查瞭解,他猜測與飲水有關。確信之後,他悄悄兒地,沒和任何人討論過自己的想法,但堅持只喝龍井的水。幾年之後,他幸災樂禍了: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比他長得壯實英俊,但不管長得多漂亮,全是一口狼狗般的黃牙,而他的牙卻是潔白的。以後做了火宮殿的老闆,他有了一大樂事——看客人的牙。凡是黃牙者,吩咐手下能宰儘量宰。
晚飯後的無聊時間,病房裡燈光昏暗。李遙在窗前就看見王鷹正在整理牀鋪。他張着大嘴吸氣:“我的媽呀,你不是鬼吧?”
王鷹擡起頭來看他一眼:“進來說話!”聲音和平常一樣的洪亮。
李遙扭動細腰,去到牀頭坐下,眼睛盯着王鷹的臉:“真的活過來了,不是鬼啊?”
王鷹將牀鋪得整整齊齊,然後站在窗前看草木雜生的花園。
“我要走了。”
“去哪裡?”
“離開這個城市。”
李遙站起來,走過去夠着他的肩:“我也想走。你知道嗎?火宮殿已經沒有了。”
“你和人家打賭輸了?”
“不,給麥黃燒掉了。”
王鷹疑惑的回頭看他那張瘦削的長臉。
“真的,我沒騙你。就是原定舉辦音樂會的那個日子。這一陣發生的事太多了。”
“那以後你怎麼辦?”
“天快黑時我去陽明寺找高人算了一卦,和文聯那個山思說的一樣。我今年命裡註定是要破財的。高人說我命裡缺水,要去有水的地方。我被毀得太快、太徹底了,卦上說,如果往南,去到有水的地方,我的財運也會很快到來,而且發得狠!”
“盡瞎掰!要發得狠,搶銀行啊?”
“誰知道?真的是財運來了,擋也擋不住啊。”
“你不會爲了錢不擇手段吧?”
“瞧你們這些藝術家說話!不擇手段?所有的手段都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而已。我想想,我這是在誰的詩裡得到的靈感?哦,柔桑,她說所有的地方都不過是一個地方。”
“你就不要說柔桑的詩了,這會讓我想揍你,你這樣的人,說話都嫌嘴髒。”李遙歪了嘴:“還想揍我?我是流氓我怕誰?”
“是啊,別以爲會吹薩克斯了,會讀書了,你就是個人了。我還真是改變不了你,畢竟不是一路人。”
“這年道,誰能改變誰?廢話少說,你也活過來了,這城市我已經住得太久,應該換一個地方了。要不,我們一起走吧?對於你來說,真的所有的地方都不過是一個地方。”
“我怕你這個小流氓再拿刀扎我。”
李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王鷹的腿,在他用跳刀扎的地方,被剪開的牛仔褲還有斑斑血跡,傷口新包紮過,還沒有完全痊癒。
“我那會兒是狗急跳牆了,你別計較。何況音樂會那邊你讓我損失了好幾萬,這裡麥黃燒了火宮殿,我等於是被你們打劫了,身無分文。”
“我還有點錢,把我的摩托車賣掉也算一筆,回頭我給你吧。”
“算了,你這種流Lang藝術家的錢我不要,要也不夠我買西洋參喝的。我們去雲南吧,箇舊那地方有人欠了我一大筆錢。要回那錢,夠我倆花了,去金三角,去緬甸,都可以發大財啊!”
“你小子邪門,我跟你不是一路的。我還告訴你,你如果是去找朋友,也許可以活,你要是去找人要帳,怕就沒有活口啦!你那些朋友,都什麼道上的人吶?”
“這個……那些人說別的行,說錢還真是不行。
“再說,我警告你,想碰毒品,準備好幾顆腦袋吧!”
“要發財快啊……”
兩人慢慢聊着,天就黑下來了。一個高大的人影在廢棄的花園裡一閃而過,李遙突然十分緊張:“誰?”
王鷹知道是布摩。他手裡捏緊了布摩要他交給阿哈的東西,那是用紅色緞子縫成的三角形小包,象香囊,但不是香囊,裡面裝了什麼,他不知道。
王鷹對李遙說:“你眼花了吧?”
“不,是有個人。想謀害我?我已經沒錢了啊。”
“是不是麥黃找你來啦?”王鷹調侃道。
“麥黃……”李遙對巫鬼之事本來就信三分,這下緊張得腮幫子發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