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以後,太陽不那麼灼熱,是王鷹帶孩子出去散步的既定時間,一個小時之後他纔開始煮飯,然後等柔桑回家……
今天他十分鬱悶,生活不再按原有的規律和節奏進行。他在天河雅筑外的一條繁華商業街徘徊很久,回到家,一聲不吭地把自己埋在沙發裡。柔桑去了雜誌社,大概走得急,沒有放音樂,家裡靜得可以聽見塵埃的聲音。
嬰兒在兒童房裡咿咿嗚嗚地叫喚。每天的外出時間早到了但還不見大人的動靜,小傢伙着急了。叫聲無人理會,他乾脆哭起來,小動物一般的哭聲裡並沒有多少苦惱的意味,倒似大人的自言自語,王鷹聽了一陣,猜測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會不會和阿哈有關。哭聲也無人理會,他就不哭了,一縷陽光斜照進來,光帶橫過嬰兒牀跟對面牆壁連接,裡面有無數細小的塵埃在飛舞,他看得出神,又開始咿咿嗚嗚,開始他嬰兒的自言自語。王鷹將他抱起來,他黑溜溜的眼睛還望着那陽光。
王鷹想抱孩子去樓下花園走走,剛走出電梯,衣袋裡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喂?”
“王老師嗎?”是藍調的老闆倪小姐,她的聲音裡既有不溫不火的矜持,又有含糊不清的特殊親密感,對此,王鷹從不多想,抱着一種複雜事情簡單化的態度。
“你好,我是王鷹。”
“王老師,今晚有個國外的朋友要來聽薩克斯風,我想請你開場之前就過來,好嗎?”
“好的。”
王鷹剛走一會,柔桑回到家中。家裡空空的,她有些意外。
他不在。她不喜歡生活中的意外的事情,卻一天之中已經有兩次意外了,他沒有坐在餐桌旁等她,也不在別的房間裡。
她輕舒一口氣,感覺有些累。家裡有玫瑰色的酒和燈光,菜餚粉黃的香氣在音樂裡瀰漫,音樂讓家格外寧靜。嬰兒在望天花板,他似乎也理解這寧靜,也是這寧靜的一部分。
桌上的菜還是熱的,有青椒鱔片和百合茨實煲,加上一碗小麥黑米飯。王鷹不在,她看着平常自己愛吃的菜,沒有胃口。孩子在嬰兒牀裡咿咿唔唔地努力要說話,她將他抱起來:“寶寶,爸爸去哪兒啦?”
孩子笑,抓她的頭髮。
“說啊,寶寶,爸爸爲什麼突然走了?他飯都沒吃呢。”
她教他說“爸爸”,結果嬰兒努力地發出一個音:“媽嗚——”
“噢,寶貝!”她親着他小蛋糕一樣的臉,母性洋溢,幾乎以爲這就是她的孩子。而孩子的父親,他們在一起生活幾個月了,彼此依然陌生。細想起來,王鷹是個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人,一個夢境中的人。當他在舞臺追光裡演出的時候,在紅色或者紫色的燈光裡,他身穿銀白或金色衣裳,輕鬆站立,外型漂亮的高大身軀隨着音樂微微擺動,薩克斯管上光芒躍動,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夢。離開雲貴的那個夜晚,她意外看到他在貴州飯店的演出。即使是霧裡看花,那瞬間的光芒和影像卻比日常情景更深刻的駐紮進她的內心。
是不是,他真的只是一個夢裡的人,隨時會消失?
她小時跟着母親在寂靜的鄉村學校長大,初中就獨自到異鄉求學,16歲上大學,十來年時間裡埋頭讀書,常常獨處。也許,因爲長期孤獨所以缺乏安全感,纔會被任何一個小意外弄得煩躁不安。也許,她已經深愛上他——“愛”這個字眼,是他們一開始就在迴避的。
她忘了沒有他和這個孩子時,自己那無數夜晚是怎麼過的。自從他們存在於她的空間裡以來,每個夜晚她都不再習慣獨自入眠。她不是在聽嬰兒的動靜,就是聽花園裡、樓道里的腳步聲。她總是在對他的等待裡慢慢入睡,也曾經在夢裡投入他的懷抱。但平素他們彼此都那麼禮貌而有分寸,特別是他,他的成熟和理性讓她感覺陌生。他甚至沒有進過她的閨房。即使是共用的洗手間,他們都會仔細拾輟,不留下個人的痕跡。難道她不足以吸引他?難道他經歷了太多女性的誘惑所以麻木?難道因爲阿哈,他就變成了純潔的教徒?
柔桑抱着孩子到陽臺上,看城市的夜景。夜晚的城市越來越美麗,越來越虛幻,南風拂過遼闊珠江吹來,帶來淡淡的水腥味。夜的各處,有各種音樂在起伏。她彷彿已經聽見他的吹奏,他的聲音和氣息就在夜風裡,與天空的星辰握手。
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要走進夜的深處,某一道門,某一束光,某一種律動,她要觸摸和尋找,要看清些,更看清些,在它們當中,那天上的鷹、音樂裡的人,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景象?
她換上寬鬆的棉布裙子,又用頭巾將頭髮包住,把自己打扮成陌生的異鄉婦女。她在鏡子前微笑了。然後,她用一條結實的長圍巾紮成兜帶,把嬰兒掛在了胸前。她對嬰兒快樂地笑,拍他的小屁股,嬰兒也咯咯地笑不停,燈光裡,他粉紅的牙齦上出現了兩點白色的牙痕。
他是她的夥伴,這個暖呼呼的嬰兒,他是大人們行爲的所有理由,是他們彼此相聯的核心,他給了她一種特別的力量。她不想乘車,而邁上了寬敞的珠江新城臨江大道,這條道路大概是目前城市裡最潔淨、從不會塞車的地方,路旁江畔全是寬闊的草地花園,一對對戀人依偎在花叢中,江風習習拂在臉上。沿着臨江大道一直往南,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就能夠走到濱江路的酒吧街。
兩個小時的時間,她似乎已經穿越了整個夜晚。
從臨江大道轉上廣州大道的時候,她聽見了剛纔經過的江邊有人在唱歌,是美妙華麗的女聲,歌聲清越響亮,彷彿正將朦朧的天空和黑暗的江水切開,讓光明從壑口處奔涌而出——我打那小屋前走過,再度迎接你的秋波,你的眼睛象那星辰,哦,照亮了遙遠的夢鄉。
我打那小屋前走過,再度迎接你的情歌,你的歌聲象那晚風,嗚,吹進了遙遠的角落。
我不願就這樣離去,要聽那晚風輕輕吹……
她站住凝聽片刻,扭過頭去,看見寂靜的江邊一個窈窕的身影向東漸行漸遠,在微弱的夜光裡隱隱約約,宛如一朵霞輝收斂的雲。
柔桑熱淚奔涌,大聲地喊:“阿哈!”
阿哈聽不見,她漸行漸遠,裹着濃濃的夜色。一個母親在夜晚尋找孩子,一朵雲在江畔尋找露珠,阿哈牽着自己歌聲的絲線,去向天邊。
被柔桑的喊聲驚嚇,嬰兒竭盡全力地哇哇大哭起來。夜晚虛幻,但他的哭聲清脆真切。
珠江的右岸,有無數間酒吧,它們白日裡偃旗息鼓,了無痕跡,一到夜晚就閃閃放光,又象一隻只魔盒吸納了無數不眠客。
藍調酒吧門臉就在一株掛滿了彩燈的大榕樹後面,榕樹上懸掛着它的招牌,是用藍色燈織成的一個大大的“BLUE”,在濱江路或者珠江夜遊船上,很遠就可以看見星光閃爍的大樹和羣星之間的“BLUE”。
王鷹到時酒吧裡沒什麼人,幾個侍應生在埋頭吃她們的工作餐,和別的飯店一樣,他們都是先吃飽了再接待客人。新來的調音師懶洋洋地坐在鋼琴琴凳上抽菸,看見王鷹,遞一支給他,他謝了,沒接。調音師不高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揚長而去。倪小姐和她的外國朋友還沒到,王鷹仔細給薩克斯管校音然後就自顧自地吹一支輕鬆的曲子,變換節奏的間歇,侍應生們嚥下波蘿牛肉片討好地鼓掌。他對她們點點頭,溫和誠懇地說:“想聽什麼?”
“周杰倫的歌!”小女生們興高采烈。
他搖搖頭,不理她們。
倪小姐略帶誇張的熱情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緊跟着,身材豐滿的她領着兩個高個子外國人出現在酒吧裡。因爲背光,王鷹只看得清他們身型的輪廓。他們進來之後,吧檯裡的主管立刻將休閒區的燈打開,一排柔和的射燈照在弧形絨面沙發上。倪小姐重重地坐下,同時問:“王老師來了嗎?”
“我在這兒。”王鷹在小舞臺一角回答。
“啊,王老師,過來,我這兩位朋友可是慕你大名而來的。”
王鷹一直爲她熱情和恭維裡所包含的某種女人用心感到不快,慢吞吞地擡了一下上身。
“鷹!”其中一個老外的聲音十分熟悉,張着長長的雙臂向王鷹撲過來。
“Jam,是你?你什麼時候來南方了?”
兩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你們都走了,我在雲貴就沒意義,我也走了。”
“那你的*課……”
“你就別爲我的*課擔心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
“是啊,別忘了,我,你,阿哈,我們可是黃金三人組合,沒有你們,我不快樂。阿哈是不是遲一些來?”Jam朝酒吧門口張望。
“她……沒有和我在一起。”
“到底發生了什麼?”Jam聳着肩。
“我來南方,就爲了找她。”
“哦,太遺憾了,阿哈是個很美、很有個性、很勇敢的姑娘,鷹,她離開你肯定是你的問題!”
王鷹沉默半晌:“今晚你吹中音還是高音?”
Jam歡喜雀躍:“你還是吹低音薩?太棒了!”Jam吹低音薩氣息運用不好,吹出來的音也缺乏控制,他在美國學的是小號,所以吹中音或高音薩他就得心應手、神采飛揚。
“鷹,給你介紹我的朋友沃森,他是個很棒的鍵盤手!”
沃森是個丹麥人,膚色灰白中透出粉紅,眸子碧綠,有些靦腆。但當他撫弄鍵盤的時候,立刻變爲音樂狂人,十指飛動任意演繹出各種各樣的音樂情景。
三人淋漓酣暢的演奏着一曲又一曲,不知不覺中酒吧裡已經圍滿了人。
酒吧變成了音樂的魔盒。
倪小姐再望望小舞臺上的熱烈場景,輕輕退出人羣,向吧檯靠過去,眼睛依然望着舞臺,手指卻散開,一條手臂做出優美造型向後伸去——因爲和整個的人不和諧,看起來那造型就有些勉強——通常,這時調酒師就會立刻將一杯她喜歡的紅粉佳人放進她手裡,還把她的兩個手指頭往杯柄上捏一捏讓她捧緊了。她優雅的蘭花指在空中停頓了十多秒鐘,也沒有得到清涼而圓潤的高腳杯,不滿地緩緩回過頭來,正好看見調酒師將酒杯遞給了旁邊一個帶嬰兒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