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王鷹是個在哪裡都呆得住的人,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消遣和逗留,或者在夜晚的街頭漫步——穿行在樹影綽約的林蔭道上,是他最喜歡的事情。但現在,他好像有了方向和目標,動作加快了節奏,注意力集中。到樂隊下班時間,他立刻收工,絕不逗留。
他走出酒吧拱型門時,拍了拍自己的腰部,確認薩克斯管笛頭就在衣袋裡(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樂器可以不隨身帶,笛頭一定要帶在身邊),然後向Jam和沃森揮揮手,走出酒吧。
凌晨,寂靜的江畔不如市中心區燈火輝煌,倒像是搭建多時的電影城場景,夢幻,乾淨。他快速地張開雙臂轉了一個圈。世界寂靜,珠江水正在她亙古的夢中酣眠,只有城市東方碼頭的聲音隱隱傳來,像是夜晚遙遠而深長的呼吸。夜晚的世界,真是夢的舞臺,沒有歌聲,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些回憶仍被回味,彷彿一場好戲已經演完拍完,而下一場戲是什麼,還正在醞釀思量。
酒吧的音樂尚有餘音。聽着身後熟悉又陌生的合成器和單簧管音樂,他腳步輕鬆,沿着珠江北岸緩慢走着。即使就是這麼一段江岸,夜晚的景色和白天也完全不同。
他記得生活過的內地城市,夜晚景色單一,沒有任何顏色,而且寂寥。這個城市不同,它的白晝被白濛濛的高樓和道路壅塞,顏色就是一種金屬灰,即使陽光普照,那也是金屬的光芒。只有夜晚,便是一個夜風柔和涼爽、光影五彩迷離令人遐想的不夜城啊!
他是個夜行者,永遠都是,穿越在黑暗之中,穿越在音樂之中。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生?和常人相反,他真實的生活是在夜晚,白晝的一切只是恍惚與喧囂。在夜晚,一切都更加真實,那些酒吧裡晃動的面孔,比深夜地鐵裡的面孔更迷茫,無論悄聲細雨,或是喊叫歌唱,所有在白晝潛伏的情感、,在具有催眠作用的射燈輝映裡,在光色迷離的宇宙燈的撥弄下,在無邊無際的音樂裡,**裸地袒露、涌動着,如同暗海的波Lang。
他是那觀看的人。
更多的時候,他任由靈魂在音樂裡飛揚,對四周視而不見。
偶爾,他會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江岸十分寬闊潔淨,底下黑悠悠的江水,倒映着城市璀璨的霓虹。
他突然有一種想奔跑的,就如同少年時期那樣無所顧忌的、在無比遼闊的道路上的奔跑。
“站住!”
他跑了不到200米,就聽到後面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和大聲吆喝,有兩個巡警趕了過來。
巡警認出他:“是在藍調上班的,誤會了,對不起。你跑啥呢?”
他解釋:“我剛下班,想活動活動。”
他們說了再見,轉身消失了。他繼續沿江往前走。
前方一棵老榕樹下的石凳上,隱隱約約坐了一個人,榕樹濃密的氣根紗帳一般從樹身垂下,籠在人影頭頂。王鷹首先判斷這並不是一個準備跳江的人,因爲這人坐的位置離江岸較遠,而且其坐姿是一種守候狀態。長年獨自夜行,他本能地迴避那些異常的、有不安全因素的事物。
他正準備繞開,那人動了一下,低聲叫:“王鷹!”
原來是李遙。
“是你?李鬼,你真神奇,真的象鬼一樣,又冒出來了。”
“我是來幫你的,坐下來說話吧,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
王鷹笑了:“特工的幹活?”
李遙一臉冷漠:“爲你着想。如果給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你是會遇到危險的。”
“哥們,你來南方纔多久,就入了黑道了?咱倆分手的這段時間,你幹了不少違法亂紀的事吧?你這人啦,發財靠投機,發達可千萬不要靠作惡。”
王鷹雖然每見到李遙就要罵罵他,可他並不知道李遙真的是上了黑道的人。
“不要教訓我了,我已經越來越感到害怕,後悔自己走錯了門道。”
“及時改過就好啊。”
“我真有重要事情要告訴你,是冒着生命危險來的。”
“說!”
“阿哈……在韓氏兄弟手裡。”
“韓氏兄弟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你帶我去。”
“我不能帶你去。啊——嚏!”
“可以報警嗎?”
“那隻會壞事。啊啊——嚏!”
“你怎麼啦?感冒了?”
“沒有,不是感冒。”李遙說着,一把一把地抹着臉上的鼻涕和眼淚。
“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
“哦,”王鷹明白了,“你小子染上毒癮了。”
“唉,”李遙的聲音如同哭泣一般,“你該理解我爲什麼離不開他們了,我和他們混在一起,最初是想找錢,後來就想走也走不脫了。”
“韓氏兄弟嗎?”
“是啊,他媽的害了我,是他們讓我吸上毒的。”
王鷹想了想:“你回頭吧,我一定幫你把毒癮戒掉!”
“我試過了,不可能戒掉。再說,到這份上了,他們也不可能放過我。”
王鷹在李遙身邊度着步子。
他再次轉到李遙面前,半蹲下來瞅着李遙那張越發瘦得變形的臉,一字字地說:“我要見到阿哈!”
“我可以幫你見她。所有他們手裡的女孩子,在恰當的時候他們都會強迫她……”
“見到她我要帶她走。”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跟你逃跑了,所有的女孩子,還有我,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不會留下活口。”
“是什麼惡人,如此殘忍!你馬上投案自首吧!”
“那你還救不救阿哈?”
“我就爲了救她。”
“所以我還得繼續窩着,不能暴露。到時如果能將功折罪,你爲我作證。”
“天地良心,你一定要保護她!”
李遙又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向沿江路上那些黑呼呼的仿歐洲建築張望一番,說:“我必須走了。他們盯我很緊,我不能再耽誤了。”
“我們什麼時候……”
“急不得,要看機會。”
“可是動手遲了,我擔心阿哈……”
“擔心也沒用,等我找機會。”
“她到底被關在什麼地方?”
“說不準,常變的。估計會轉移到河南,珠江出海口,通常從那裡的碼頭偷運出去。還有一個備用點。”
“哪裡?”
“我給你說得太多了,他們要敲我的腦殼了!”
王鷹抓住他的衣領:“你他媽的如果還有一點良心,就趕快說!”
“可能是上川島。”
“你最好快點和我聯繫!”
李遙站起來:“不用你說。我要走了,你別動,看不見我了你再走。記着,一定不能跟蹤我,一定不能報警!”
“你真能確保阿哈不會受傷害嗎?”
李遙站住:“說來也是天意,韓老大看中了阿哈,她不從,韓老大就給她戴上手銬把她關在一間黑屋子裡。如果不是因爲這個原因,她早就……你應該明白,任何一個女孩子落到他們的手裡,不是被揉爛如泥,起碼也是體無完膚。”
王鷹倒吸一口冷氣:“依你看,韓老大會傷害她嗎?”
“也算她幸運,韓老大去新加坡那邊打點去了,這裡和她,就交給韓老二看着。我真的得走了,否則他們會要我的命。”
“慢,你留個電話給我。”
“我沒有電話。我再找你吧,等着,啊?”
“什麼時候啊?給我個時間。”
“如果沒意外,如果我還活着,就明晚,還是這裡,老地方見。他們現在不許我接近阿哈,如果我已經摸清了情況,我帶你去。”
“我去了就能把她領出來嗎?”
“以我的經驗,你可以扮成嫖客,見到她後再尋機帶她一起逃走。”
王鷹不由地感到有幾分緊張:“你得幫我。”
“那當然,我還想有一條活路呢。想當初我得陽明寺高人指點南下時,高人同時提醒我要多多行善,否則會成爲他人刀下鬼。唉,想我李遙,童年時候就已經是在別人的刀下逃生,能到今天,恐怕也是因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我的悟性修行,刀棍之類的我已經不怕了,就怕哪天暗處飛來一槍,難說啦。”
話剛說完,李遙轉眼就溜進一條小巷不見了。
王鷹想立刻聯繫小許,他在衣服口袋裡沒有找到自己的手機,不知道是拉在家裡還是拉在酒吧裡了。或許,是被李遙偷了?他聽說過,李遙少年時期是個神偷,擦身而過的瞬間就可以將你身上所有口袋裡的東西掏個乾淨。直到做了火宮殿的老闆,他才慢慢將劣跡掩蓋,扮出新貴族的模樣。
他慢慢往前走,腳步沉重。
阿哈就在這黑暗裡的某處,等待他救她。可是她究竟在哪裡呢?
一隻手輕輕的搭在他肩上,他一驚,閃身做了一個散打的防護動作,一掌把身邊的人劈倒在地。
“約呵!”
他仔細看,原來是小許。
“怎麼是你?我正着急要找你。沒傷着吧?”
“看不出你還有幾招,用力也狠。幸虧是我,要是別人,肯定被你傷了。”
“深更半夜的,你跟蹤我?”
“其實我是在跟蹤那個渾號李鬼的傢伙。”
“他叫李遙,以前是火宮殿夜總會的老闆。”
“他剛纔和你說了些什麼?”
“是阿哈的事,阿哈在他們手上。”
“快了,我們就快要端掉這個黑團伙的老窩了。走,上車說話。”
小許拉他上了一輛隱蔽在巷道蔭影裡的越野吉普車,吉普車迅速向東前進。
她說:“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了,我是貴州省公安廳刑警大隊的。這是一個大案,海外、南方和貴州的一些黑道團伙聯手作案,專門拐騙川、黔、桂的年青女子,賣到海外從事不良職業。我跟這個案子兩年多了,已經有了不少線索。”
王鷹說:“上次見面後我就有感覺,你平凡的外貌隱藏着令人肅然起敬的氣質。”
“也許是因爲我的職業吧。”
“對,是這個原因。”
“那麼我呢?”開車的司機憋着嗓門說,“對我有什麼感覺?”
“Jam,怎麼是你?你不是還在酒吧裡嗎?難怪剛纔上車時覺得這司機塊頭好像太大了點。”
“特別是和嬌小的許對比啊。”Jam得意的笑。
“就是。”
Jam說:“不過,許雖然個小,她的中國功夫可了得,我已經向她學了一些呢。”
小許這才解釋:“Jam是國際刑警組織派來的,我的合作伙伴。”
王鷹說:“真奇妙,Jam,我們認識快兩年了,雖然就在一個樂隊,但你一直守口如瓶,而且是來無影去無蹤,卻原來……”
“是啊,我介入這個案子快兩年了。”
Jam將車開得快而平穩,江邊的景物迅速後退,感覺在渡船上一樣。
王鷹說:“李遙告訴我,那個拐賣婦女的團伙就是韓氏兄弟,他們最近將會輸出一批被拐騙婦女到海外,可能就在河南珠江出海口的某個碼頭上船。還有另外一個備用點,可能是上川島。”
小許說:“和我們得到的情報基本一致。今晚,我們先去河南溜達溜達吧。”
Jam笑着說:“我們一直都是小個子領導大個子。”
大家笑起來。
王鷹擔憂着一件事情:“李鬼說,這些送出去的婦女,將先安排在他們的一個黑店裡接客。”
小許沉吟着:“Jam,我看我們的行動應該分爲兩步,先去他們的黑店解救人,那裡可能會有近十名女同胞;然後再去碼頭上攔截。”
“爲什麼不同時進行呢?”王鷹十分着急。
Jam說:“我考慮,應該參考鷹的意見,同時進行!”
“那好,我們要取得廣東省廳的配合和支持。”
“省廳張隊長他們已經早準備好了,天一亮,我們馬上和省廳聯繫吧。”
小許高興地說:“Jam你真行!我沒想到的你都想到了,大腦殼沒白長。”
Jam問王鷹:“許說大腦殼,是什麼意思?”
王鷹敲他的頭:“貴州土話,頭的意思。”
“我的頭不算太大呀。”
Jam把車開得很快,離開沿江路駛過江灣大橋到濱江路,然後就一直南行。前方的天空,已經有曙光在悸動,灰綠的江水廣闊坦蕩,連接着天色,尚沉醉於黎明前片刻的寧靜。
王鷹想,天快亮了,他沒有按時回去,柔桑會不會擔心?他想給她打電話,又想如果她正睡得香,豈不是吵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