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秦湘已是日落西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策兒……策兒……母親……母親就要不行了……你……你答應母親……你……咳咳……”
“母親,您先彆着急,彆着急,”雖然姚瑾策小時候就沒有從姚秦湘這裡得到過多少母愛,後來一別十多年,兩人之間的感情更是淡漠的猶如陌生人,但畢竟是懷胎十月生下他的生母,若非姚秦湘有意放縱,他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就將姚秦湘的人收爲己用,而如今,這個生養過他的人,虛弱的彷彿頃刻間就會斃命……“母親,您慢慢說,我都聽着,聽着呢……”雖然未必會聽從,但如何能不去聽呢?或許以後,就再也聽不到了……
“策兒……母親……母親知道,母親對不住你……可是策兒,你是君氏……君氏唯一的後人,你身上……流淌着的……是……”
“是父親的骨血,我知道,”姚瑾策截住姚秦湘的話,強扶着姚秦湘躺下,“母親,你的身子已經這樣虛弱,就不要再爲旁的事勞神費心了,喝了藥就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看到姚瑾策起身,姚秦湘虛弱的聲調微微上揚:“策兒……母親哪裡……哪裡還有明日,你就……你就不能再陪陪母親麼……”
姚瑾策低頭,笑容裡滿是嘲諷:“母親,你看到我時想到的只有父親的遺志,我若陪着您,便是逼着您費心費神,您的身子還經得起麼?”而他的心,又還經得起多少失望的折磨?
——他出身的意義到底何在?父親遺志的繼承者?祖父處心積慮想要利用的對象?支撐母親活下去的工具?若是他將父親要他銘記於心不可外泄的秘密告訴另一個人,他的存在是不是就沒有必要了?祖父用他取代了父親,如今又想用他的子孫來取代他,那麼他到底算什麼,算什麼呢?幸好……幸好他有媚兒。是媚兒成全了他存在的意義,撫養媚兒長大,讓她開心快樂的長大,就彷彿他自己也隨着媚兒重新幸福快樂的長大了一次。許多人生的缺憾彷彿就此圓滿,若非如此,或許他永遠不會回到姚莊,結束這裡的荒謬——祖父的瘋狂,母親的執念,他是來結束這些不合時宜的一切的。
“策兒,母親求你……”姚秦湘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拉住姚瑾策的手,“母親求你……倘若,倘若這天下……這天下又亂了,你……你一定要……要恢復君氏江山……母親求你……若是天下太平,你不願……你不願生靈塗炭,母親……母親隨你……”
“母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如今的景朝雖說太子之位虛懸已久,但仁慶帝強勢,景朝之安定已有數十年,又怎麼可能說亂就亂?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既然母親這樣說了,絕不會是無的放矢,“母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
姚秦湘輕輕笑了:“你以爲……你以爲景朝仍是一片……一片錦繡江山麼……偷來的江山,又怎麼……又怎麼可能長治久安?景朝的禍端……早就……早就有了……只是,只是尚未顯露罷了……策兒……你……你不要以爲你回來後……你祖父有些做法,顯得老糊塗了……你祖父心裡透亮着……當年……當年宗氏能趁亂竊取江山,你祖父……你祖父就算,就算奪不了江山,他也……他也有本事弄得烏煙瘴氣……策兒,你攔不住……你攔不住他了……他準備了幾十年……如今……如今終於找到東風,新京有人……有人與他合作,只要他拿到君氏的寶藏,他……他就會起事……策兒,若是你不願主動破壞,你總不忍心看着……看着這大好江山被人毀去罷?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羣雄逐鹿,你,你答應母親,答應母親,你不能退卻,你不能退卻!策兒,答應母親!”
姚秦湘分明已是強弩之末,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掐的姚瑾策眉頭微皺:“母親,我不會允許的,我不會允許祖父作出那麼瘋狂的事情了——當初大秦會亡,我君氏咎由自取!如今這天下百姓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重新過上好日子,我不會眼睜睜看着它再被破壞——我君氏曾欠天下人一個太平盛世,如今既有人給了,是誰給的又有什麼關係?其實這天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你們逼着我不得不挑起這個擔子,阻止你們這些可笑又可怖的瘋狂!母親,天下大亂,難道值得慶賀嗎?我的骨子裡流淌着帝王的血脈!帝王的使命,不是魚肉天下百姓,而是讓天下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母親,你執迷了大半輩子,難道不該醒一醒嗎?”
聽到姚瑾策這些話,姚秦湘並沒有生氣的跡象,竟是淡淡的笑了:“策兒……你看……你多麼像一個帝王……你有這份心,亦有這份能力,天下大亂的時候,你必不會袖手旁觀,如此……母親便可以安心去了……”
“母親?”姚秦湘的語氣無比平靜,平靜到令姚瑾策心驚,“母親,到底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你告訴我啊!”
“策兒,”姚秦湘的咳嗽突然消失不見,她的氣色也漸漸好了起來,整個人突然顯得無比神采奕奕,“策兒,有些事,不是你能阻止的了的,你離開姚莊太久了,你再聰慧,也不可能再這麼短的時間內搞清楚所有事情——何況新京,你知之甚少,這些年,你也算年少有爲,可你太過保守,事到如今,你已經來不及了——策兒,你攔不住他們了。不過沒關係,策兒,母親相信,倘若天下大亂,你會是最後的贏家,你會是的。策兒,你是帝王的子孫,你的使命是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這是你方纔說的,你要記住,你要記住。策兒,對……對……對不……”姚秦湘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直到她緩緩閉上眼睛,將最後的話淹沒在脣畔。
姚瑾策一下子跪倒在地,顫抖着將手指搭在姚秦湘的脈搏上,那裡……居然連最微弱的震動都不在感受得到。
姚瑾策臉色煞白,失聲驚呼:“母親?母親?!”
這動靜引來了方纔退到門外的侍女,她跑到牀前,伸手探了探姚秦湘的鼻息,尖叫道:“大夫人——大夫人去了!”
整個院子瞬間沸騰了。
而這些吵鬧姚瑾策完全聽不到,他跪倒在地上,一隻手拉着姚秦湘的手,默然的看着姚秦湘眼角的那滴淚:母親……他的母親……他再也沒有母親了?!
雖然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很少會想起母親,可是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有了孤兒的感覺——過去縱然他身邊沒有母親,可他一直知道,有一個女人,在一個地方等着他,只要他回去,就算她沒有多愛他,可她也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血脈親人。而如今,這個人走了。而她最後留給他的,竟是一句未完的道歉。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姚瑾策扶着牀沿,腥紅的眼角終於滾下一串熱淚。
姚莊主院。
姚文遠的書房燈火通明,他坐在書桌前,三十八歲的次子姚淥新坐在他對面。
“父親,姚秦湘這個小賤人終於死了,聽說姚瑾策那小子一直守在她院子裡,似乎十分傷心。”
姚文遠擡頭,淡淡的睨了姚淥新一眼,見他下意識的瑟縮了脖子,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那你說說看,當務之急是什麼?”姚淥新長得與姚文遠十分相像,這也是姚文遠喜歡這個中年所得的幼子的原因,只可惜,姚淥新也只是長得像他,論智謀,遠不及他,否則他也不必一把年紀了還如此勞心勞力。
“這個……”姚淥新轉了轉眼珠子,突然拍手道,“既然姚秦湘死了,當務之急自然是將她手裡的那些人收回來——雖說有不少人效忠了姚瑾策,但是姚秦湘這賤人手段夠狠,還是有不少人依舊聽她號令,此時她死了,咱們正好趁機將這些人收服——就算不能收服,也不能便宜了姚瑾策那小子!那小子一直不肯配合我們,父親,依我看來,也別對他這麼客氣了!捆起來打一頓,有什麼不肯說的?他骨子裡流的畢竟是君氏的骨血,不可能和咱們一條心!”
看到兒子眼中的興奮與嗜血,姚文遠忽然覺得有些心驚:“可他畢竟是你的親侄子。”
“父親,您怎麼了?”姚淥新有些疑惑,“得到了君氏的秘密,難道您還打算留着姚瑾策?他是姓姚,可他骨子裡姓的是君啊——這不是您告訴我的麼?”
確實,他曾經是這麼說的。但他的兒子居然只領會到這樣表面的意思……
姚文遠閉了閉眼,他還有多少時間,能再教教這個兒子?看來他得加快速度了,若是姚氏的江山不是在他手上打下來,只怕也打不下來了……如今策兒經歷喪母之痛,便不會全神貫注的盯着他,是時候……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