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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用她的一生來恨, 又用一生來愛,再用一生來償還深情。這樣的分配,當真是再好不過, 對誰都沒有傷害。

顏夕沒有出聲, 看着明遠慢慢地走進她, 像是看見了她, 卻又像是什麼都入不了他的眼。他離得越來越近, 離顏夕也只有小半步的距離,呼吸聲幾乎都能聽見。

在距離他那麼近的地方,顏夕突然間有些膽怯。思及此, 便有了偷偷溜走的心思。怎知剛動了一下,明遠卻警覺地往四周看了看。她不敢再動, 屏息等着明遠離開。明遠手往前一伸, 正在她鼻尖一寸帶起一陣風, 手張開,捉住了一縷氣息似的, 放到鼻尖輕輕地嗅。顏夕雖然已經不再爲他而心動,卻也因爲這一個動作嚇得心跳加速,面上卻強直保持着鎮定,她心想:當年是他將自己陛下選下,如今, 她回來了, 莫非還需要躲着他不曾!這般想着, 面上也組建浮顯冰涼之色, 心跳也漸漸入場。

明遠皺着眉嗅了一會兒, 眉宇漸漸舒展,心裡明白了來人是誰, 卻也不動聲色地坐下,闔眼冥想。

顏夕知道她此刻已經不是靈體,走起路來必定會有聲音,而看明遠那模樣,似乎是相信了此刻就只有他一人,因此放心地進入冥想。

冥想之時,一般都需靜下心來,若心焦氣躁,極容易走火入魔。眼下顏夕雖然恨明遠,卻也並不希望他走火入魔。她要光明正大的……讓他後悔,而不是靠這些下三流的手段。

她因此也坐在一旁冥想,許是因爲看到這桃花崖,觸景生情,自己當年是怎麼跳下去的屈辱一點點都浮了上來,她的心有些急躁,眼見着自己的元嬰越來越不可控制……她苦笑着想,先前還覺得明遠會走火入魔,可是他那樣冰冷的性子又怎麼會走火入魔,憤怒到是她,這裡是她的屈辱之地,心頭火自然燒得正盛的時候,她還來此處冥想,纔是真正的不要命了。

她漸漸感受到了心火焚燒的疼痛,就連鼻尖,似乎也嗅到了肌膚燒焦了的味道——

“嘭——”

一個小石子兒不知從何而來,一下子打在她脊柱上,力道之大竟然生生將她震醒!

顏夕抹了抹頭上的汗,長吁了一口氣,幸而是那塊石頭,否則,這桃花崖就會成爲她第二次喪命之地了!

她正想看看是誰救了她,卻發現四周寂靜,沒有半點人響。

明遠先前坐着的地方早已經空了,不知走了多久了。

天剛矇矇亮,快要雞鳴了。

她只稍歇息了片刻,調整好了內息,便捏着劍訣飛回穎鄔派了。

她走以後,一棵粗壯的桃花樹下,驀地出現了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一直站在樹下,用了和她一樣的手段。

他碧色的衣袂無風自舞,卻只是站在那裡,看着顏夕捏了劍訣,看着顏夕飛上了天際。

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從口中溢出,他也漸漸地走了。

*

她回到自己的窯洞裡,靜靜地做了半晌,昨晚化的妝到今天已有些不齊整,於是又執起了眉筆輕輕的補妝。

不多時,已有婢女進來,準備伺候她更衣,見到她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卻突然笑出了聲。“姑娘起這麼早做甚子?怎麼不好好精神呀!”

顏夕一見她笑,就明白了她們肯定都想歪了,覺得她巴不得很快嫁給路少非,但是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辯解。婢女們也知趣的沒有再多嘴。天剛大量,就聽見外頭有人喊:“接新娘——”

聲音簡直源遠流長,好半天才將拖着的尾音刷下,門被婢女們堵得死死的,她們歡笑着,沒有半點拘束。

顏夕猛地想起,在人間,媳婦是要這樣娶的,而且一般都是夫君去媳婦家裡搶新娘,新娘的閨中密友都會前來爲她“助威”,在新郎要來搶新娘的時候,新郎的朋友會跟着搶,而女方的朋友也不會讓新郎進門。

她詫異自己此刻的冷靜——

或許,自她殘破的靈體,一點點從崖底爬上來的時候,她的心便冷若磐石了。

外面鬨鬧着,裡面的婢女也都鬨笑着,她被衆人簇擁,面上卻至始至終只有一點淡淡的微笑,像是刻在臉上一般。原本路少非性格就很開朗,跟誰都能玩得開,此刻卻聽他的聲音從門縫裡傳來,堅定而又清晰地說:“顏夕,你能嫁給我,我很高興。”聲音帶着隱隱的歡喜、擔憂、緊張,兀自還有些顫抖。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着新娘的神色。顏夕聽着他說完這句話,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路少非繼續道:“我知道你還放不開,不過沒關係,外面的誠信之路還長,只要能和你相伴着走下去,我路少非此生足矣!”外面傳來弟子們的鼓掌歡呼。顏夕站起身來,身後是迤邐的大紅色衣襬如花般盛放,她精美的妝容有些崩裂,眼角輕輕墜了一滴淚,她微微仰頭,淚順勢滑到髮髻裡不見了。

她道:“開門吧。”

*

路少非站在門外對她輕輕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會開門的。”

顏夕只是笑笑。隨即婢女們也收斂了,不出一點聲音的將餘事辦妥,雖然顏夕和路少非像是百年,可是也從未見過她如今這般嫵媚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蕩,一名婢女趁機迅速地將鳳冠帶在了顏夕的頭上,然後蓋上了紅蓋頭,嘻嘻笑着對路少非道:“掌門您還看什麼看,到了晚上,顏夕姑娘一晚不都是你的麼!”

她們原本都是雲英未嫁的閨女們,雖然只是在打趣二人,卻也說得真心實意,希望顏路二人能夠在一起,好歹過完這輩子。

路少非臉上的喜悅,在看到顏夕爲他披上紅蓋頭之後越發的大了,整個人都像是要飛揚起來似的。他高聲吆喝着:“走了,一會兒良辰吉時誰都不能給我耽擱去了!”

衆人鬨笑着要看着他背顏夕——路少非的老臉也紅了一紅,原本,姑娘家嫁人的話是由爹或者是兄弟來背的,而顏夕早就沒了爹孃,還是個孤兒,自家師父也已辭世……

正在想着,卻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穿過衆人的鬨笑聲,施施然的傳了過來,正如那人一樣,雖然看起來平和,內裡卻是說不出的疏離,就連聲音,即便不大,也能穿透人羣傳到他想讓它去的地方。路少非眉間的喜悅一下子淡了下來,冷然擡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那人依舊穿着終日不變的碧衫子,較之往日也沒有變上一點兒。眉宇間帶着一種超脫生死的淡然,似乎什麼都無法打動他一般。

這個人,當真是冰做的。

稍微靠近一點兒,就會被他渾身的冰刃戳得遍體鱗傷。

明遠緩緩地走過來,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閒適優雅,他的步伐和他的語調一樣沒有起伏,眼睛直視着路少非,帶着一種無法言明的壓迫感:“既然我明遠曾經做過顏夕的師父,如今合情合理都該我這個師父,將她背進夫家的門。”

“原來是明掌門的弟子!難怪新娘風采如此豔絕!”有人大笑着開口。“是啊是啊,凌渠派與穎鄔派如此便永結姻親之好好了!原本兩派就是兄弟幫,如此親上加親豈不更好!!”又有一個賓客接嘴道,這話引得許多人的贊同,整個庭院熱鬧起來,路少非跟明遠對視良久,明遠一點兒也不動搖,似乎認定了背顏夕出嫁的人非他不可。

路少非終於敗下陣來,側身讓明遠走道顏夕面前。在錯過的一瞬間,他壓低了聲音對明遠道:“你要是……敢對她做什麼,我必讓你後悔餘生!”

明遠嘴角勾起一抹渾不在意的笑,恍若魔神親臨。

路少非已將拳頭緊握,骨節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顯然已是忍到極致。

顏夕自明遠的聲音傳來之後一直都是僵住的,不知何時已攥得滿手是汗,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今日要成親的是自己?那他是否也明瞭昨晚她去桃花崖坐了一晚?

他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憑什麼知道!

呵,衆人都知道明遠對弟子好,的確好啊,好到能一起滾牀單一起通|奸的地步,這還不算好麼?

顏夕脣角勾起一抹冷笑。

明遠在他面前蹲下|身,顏夕就勢倚上去,他的背煞時有些僵,但一瞬間又恢復了,從善如流地背起顏夕。

賓客都鬨笑着,善意地爲他們讓開一條道。

顏夕伏在他的背上,突然開口壓低了聲音說話:“明遠。”

明遠身形猛地頓住,五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跟他說話。此刻心裡竟然不知是悲還是喜。然而他一向如此,出口也只是一個輕輕的“嗯”字。

顏夕伏在他背上,說這話別人也聽不見,紅蓋頭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摟着明遠的脖子,像是二人十分親密一般,出口卻是極冷極傷人的一句話:“我和路少非都成親了,你和明溪究竟要等到何時呢?”

明遠沉默着走了幾步,然後緩緩地道:“等你被路少非休了之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