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還在沉睡。聽送來的凌渠派弟子說, 明遠如今一睡便是一整天,清醒的時候不過一兩個時辰。……若是他有一次長睡不醒了……顏夕不敢去想。
凌渠派弟子離去後,她又想了很多。
再大的恨又怎麼樣呢?再有多愛又有多少呢?顏夕, 難道你真的要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麼?
她想, 不能。即便是看在那百年的師徒情誼上。
她想, 她曾說過將命還給他, 她也的確做了, 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愛恨都煙消雲散。
只有在死亡面前,他們才能再次平等。
顏夕自明遠來後, 便再也沒有睡過覺,要休息的時候就冥想。飛羽雖然有些頹廢可是幸而她還懂得照顧好自己, 整日裡睡得很多, 可是人卻日漸消沉, 不言不語。
明遠終於悠悠轉醒,已是子時了。顏夕尚沒反應過來, 仍是捧着臉盯着明遠的睡顏,不料他一個轉型,倒叫她措手不及。她有些慌亂,但是仍強自鎮定,“你醒了?睡了一天了想吃什麼?”
明遠扇子似的睫毛眨了眨, 眼睛向顏夕頂過來, 忡愣地問:“顏夕?”右手已顫顫巍巍地舉起, 向四周探去, 像是要摸索什麼似的。
“是我。”顏夕不認, 但是那一頭銀髮已讓她有些心疼,如今看到他這個樣子, 心裡難受的一窒。
明遠更是急切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多日來,你都不曾入夢了……”終於他抓住了她的手,滿足地嘆息。
顏夕難受,在他不設防的面前,她似乎又是五十年前那個以他爲神的小姑娘,失去了五十年的柔軟似乎一下子回來了,她輕輕問:“你想要吃什麼麼?我去做。”
明遠像是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似的,仍是癡癡地笑着:“你也會做吃的麼?……果然是個夢啊,”他低低地笑着:“我派人去告訴你,說我要來這裡修養,你一定會拒絕的吧?……其實,我就是想見見你。
“別說我任性……我都三百多歲了,老妖怪了,凡間輪迴都好幾次了,我還活着。你知道麼,你走後我就做了一個人偶出來,是你原本的身體,我給它起名字叫明溪,用的是我的骨你的肉,真真像是我們兩個的骨肉一般。我很疼她,當日在皇宮,我真想讓你給我生一個孩子……夕兒,你怎麼不理我?”
明遠像是小孩子一樣,纏着顏夕說話。他的記憶像是隻是停留在她跳崖之前,說的話斷斷續續,沒有邏輯,只是一味地想纏着她。顏夕頗無奈,道:“我在聽。”
明遠抓着她的手,一點一點的撫摸,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急不可耐地要說與顏夕聽。“夕兒,剛纔我做了好長一個夢,我夢見你嫁人了,新郎居然是路少非!”他將顏夕的手放在嘴邊熱切的親吻,求證一樣地用那雙美得令人窒息的眸子盯着她,雖然他看不到,可是眼中透出的希望的火光卻無論如何都讓人無法漠視,哪怕是心腸最硬的人。
她道:“不會的……我還要給你生孩子呢……”
明遠滿足地笑了,他的手探索着摸到了顏夕臉上,蒼白的指尖在顏夕的朱脣上劃過,像是羞澀了一樣,他的臉上竟帶上了一抹潮紅,然後又慢慢地上移,摸到她的髮髻上,他的呼吸漸漸喘了起來,問:“我給你的髮簪呢?你怎麼不別上?”
顏夕躲閃不及,病人至上,忙道:“昨日我都是簪的它,今日換了一下而已,你若是喜歡,我現在就去戴。”
明遠竟像是十分羞赧,他些微地點點頭。顏夕去取木簪的時候,輕輕用指腹拭去眼角的淚。
顏夕將木簪遞到明遠手裡,明遠道:“你頭伏下來吧。”
顏夕聽話地走到牀榻邊,將頭伏在他的臂彎處,鼻尖盈滿了他獨有的味道,叫人忍不住要哭,她卻深吸幾口氣強忍住了。明遠看不見,摸索着取掉她頭上的簪子,然後將木簪輕輕別上去。
門“吱扭”一聲竟然開了,顏夕扭過頭去看,推門進來的飛羽驚詫地長大了嘴,幸而沒有發出聲音,顏夕示意她快出去,飛羽不是那麼不識趣的人,挺着個大肚子,仍是一步三回首。
顏夕心裡沉沉地嘆息——這下,是怎麼也擺脫不了奸|夫|淫|婦這個名聲了。
明遠毫不知情,問:“剛纔怎麼有開門的聲音?”
顏夕道:“是隻貓罷了,剛纔被我趕走了。”
明遠沒有說話,顏夕不知道此事的他是不是如以前那樣不好騙。
畢竟這個謊話太信手拈來以至於萬分的不可信——哪家的貓會自己推門進來,走開的時候還會自己關上門?
明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喃喃地說:“我怎麼又困了……真是老了。”
顏夕強忍心中酸楚道:“師父,你還一點都不老,年輕着呢。”
明遠臉上帶着釋然地笑意:“不,我老了,老了啊……恐怕等不到……”你爲我生孩子的一天了……
等不到……?等不到什麼?
顏夕極了,而明遠此刻眼睛卻漸漸合上,她伸出手去膽戰心驚地探探鼻息,全無!她不由做出一些不好的聯想,慌忙地推搡着他:“明遠,你不要死!你不許死!”說着竟然放聲大哭。她在他面前,強作鎮定全然無用,五十年的寂寞也改變不了她的依賴。依賴成依靠,若是他沒了,她又何以爲繼?!
明遠在暈暈沉沉地夢裡突然被搖醒,虛弱地擡擡眼。
“師父,師父……明遠……”一個哭喊聲讓他夢醒了幾乎一半:“顏夕?”
顏夕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隨後喜極而泣:“我、我……我以爲你……”
明遠輕笑道:“以爲我死了?呵呵……”他的聲音很無力:“顏夕,我以爲你一輩子都不願意再見爲師了。”
……這,這是什麼情形?
方纔還是無邏輯,無記憶,現在……
顏夕問:“師父,你還好麼?”
明遠在牀榻上輕微地搖搖頭,臉上隱隱有苦笑的意思:“不太好了……所以不要氣我。”
他像是預料到顏夕會說出一些掃興的話似的,提前將這認輸地話說出口。
顏夕愣住,這纔是她原有的那個師父……可是,面對他的時候,她卻手足無措了,明明知道他時日無多,看不見,可是哪怕是他閉着眼,給人的壓迫力也半分沒有減少。
她訥訥地道:“你還沒有吃飯,我去準備個爐子,給你做點粥吃。”
明遠苦笑搖頭:“不用了,再說,也吃不下。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個將死之人還是省些口糧吧。”
兵荒馬亂?什麼意思?
顏夕有些不解,明遠卻像是沒有精力說下去了一樣,話就頓在那裡了懸着。
可是顏夕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嘴:“你既然知道我不願意見到你,又爲何要來?巴巴的不是讓人生厭麼?”
明遠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來:“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可你要渡劫了,我也是。路少非不在這裡,沒人爲你壓陣,你當年貪玩好耍的,底子沒有打好……”
顏夕看着他開開合合的脣,不知爲何幾乎要落下淚來,問明遠道:“你即將渡劫,爲何還要來這裡。”
他道:“因爲你在這裡。我們兩個如果都渡劫失敗了的話,躺在這裡,活着好照應,死了也好埋。”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最後竟然歸於無聲,顏夕看着他的脣,一個字一個字的揣摩他的意思:他終於肯承認,他待她是不同的,他亦是想念過她的麼?
可是,她如今已經嫁人了,路少非對她恩重如山,她如何能捨棄呢?
她靜靜垂下眼簾,卻終究什麼也沒說,明遠依舊握着她的手,她不捨得離開那些微的暖意,於是和衣趴在牀沿等待黎明。
半夜的時候,她卻突然被震醒,屋子上空似乎有人打鬥,又似乎有什麼人打了一個鼾響徹雲霄,然而她更疑惑的是,自己身躺在牀上,那……明遠呢!
她從牀上一個挺身下來,胡亂批了幾件衣服,幾個閃身就奔到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