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剛過,一身便服的朱國安和孫國勇,乘出租車匆匆的趕到了機場門診。等候多時的田文建,不等二人開口,就指了指對面的小吃店,示意春風得意的二人進去說話。
午飯時間,小店裡坐滿了來就診的病人和家屬,一個空座都找不着。就在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只見田文建徑直往廚房方向走去,輕車熟路的推開後門,跟上去才發現,後院的空地上竟然支了張桌子。
“田秘……田院長,真不知道……”
看着朱國安那副激動不已的樣子,田文建微笑着擺了擺手,一邊招呼他們坐下,一邊呵呵笑道:“既然來了,就不要說那些見外的話。非得要感謝,那就感謝任書記,跟我沒多大關係。”
大恩不言謝,面對着一身列兵軍裝的田文建,二人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來之前也商量過,是不是給帶點禮物什麼的,要麼就準備點錢。這些想法剛剛說出來,就被白秀珍數落了一頓。
氣氛有點尷尬,朱國安漲紅着臉,想了好一會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田院長,蘭子什麼時候到?”
“這會已經過江了,陳總親自送她回來的。”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緩緩的轉過身來,對拘束不安的孫國勇,似笑非笑地說道:“孫大隊,機場門診的治安,今後就得拜託你了。”
孫國勇連忙站了起,尷尬不已地說道:“田秘書,您就別取笑我了。我這個大隊長是您提攜的,從今往後,您指哪兒我打哪兒。”
“又見外了!”
田文建笑罵了一句後,將他拉坐了下來,接過朱國安遞上的香菸,低頭點上,吞雲吐霧地說道:“開發區不是虎林縣,這裡的情況比較複雜,特別是公檢法這頭。所以任書記特別委託我給你們二位捎句話,要潔身自好,要出污泥而不染。”
他們倆是招暗棋,是任然寄予厚望的殺手鐗。特別是朱國安這個“只打蒼蠅不打老虎”的反貪局副局長,將來會成爲任然收拾縣管幹部的一把利刃。畢竟開發區紀委已經爛了,只能另闢蹊徑的從檢察院着手。
至於安排孫國勇擔任治安大隊大隊長,任然也是有着深遠考慮的。一是直接安排個副局長太顯眼,必然會引起政法系統的不滿。治安大隊大隊長這個位置則低調許多,看似沒有多大的實權,但開發區藏污納垢的公共場所,全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
同時,還能跟整頓治安的主力——開發區民兵團銜接起來。一旦時機成熟,就可以一舉扭轉開發區的治安問題。
“請轉告任書記,我們絕不會給他丟臉。”田文建剛剛說完,朱國安就一臉嚴肅地保證道。
給人傳話還真不是個好差事,田大院長從口袋裡掏出張卡片,說道:“這是任書記的電話,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向他請示。”
“田秘書,任書記有沒有什麼其他指示?”孫國勇掏出手機,飛快的記下電話號碼,又忍不住地問了句。
田文建看了看四周,見沒人後便湊到二人面前,低聲說道:“朱局,你的任務是秘密覈實反貪局收到的那些舉報信,儘可能的掌握證據。在沒有摸清底細之前,你誰都不能相信。辦案經費任書記會給你想辦法,人手不夠只能請孫大隊幫忙。”
“知道了。”朱國安與孫國勇對視了一眼,神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對了,下個月的司法考試,任書記希望你能參加。”田大院長想了想之後,玩味地笑道:“反貪局局長必須是副檢察長,沒有檢察官資格可不行。”
朱國安哪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還是搖頭苦笑道:“時間這麼緊,一點準備都沒有。田院長,我雖然有點基礎,可這考試……”
“你儘管去考就是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田大院長回過頭來,繼續說道:“孫大隊,你的任務也不輕,在配合朱局工作的同時,還得去摸摸龍門江度假村的底。不管發現了什麼,沒有任書記的指示,絕不能輕舉妄動。”
“是!”
“開發區的天要變了,但對你們二位來說未嘗不是個機會。任書記是個好領導,值得你們追隨。”
“田秘書,那您呢?”到現在還沒搞清楚田院長真正身份的孫國勇,終於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
“任書記治官,我要治人。”田文建擡起頭來,看着門診樓的方向,若無其事地笑道:“難道你們不認爲我現在正乾的,要比當官有意義的多嗎?”
想到空軍醫院那低廉到極點的收費,朱國安一臉疑惑地問:“田院長,空軍醫院的收費那麼便宜,你是怎麼做到的?”
田大院長搖了搖頭,若無其事的說道:“沒有醫藥代表和醫藥公司經手,省掉兩道增值稅徵收環節,醫院不加價,醫生不拿回扣,就這麼簡單。說句不中聽的話,本來就應該這麼便宜。”
說話間,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三人連忙穿過小店走了出去,只見陳紅軍和穿着一身陸軍作訓服的小蘭,正站在車邊朝門診大廳裡張望。
“蘭子!”
發現田大院長正在馬路對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小蘭一愣,隨即飛快地跑了過去,撲進他懷裡,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奶奶走了,田叔叔……奶奶走了!”
“恩,田叔叔知道了。”
田文建輕輕的將她推開,指着身後的朱國安,和聲細語地說道:“奶奶走了,不是還有我們嗎?傻丫頭,看看誰來了。”
悲痛欲絕的鄭小蘭,這才發現朱叔叔也在這裡,連眼淚都顧不上擦,就拉着他胳膊哭喊道:“朱叔叔,奶奶走了,她不要我了……!”
朱國安將她摟到懷裡,撫摸她那又黃又幹的頭髮,哽咽着說道:“蘭子,別傷心,奶奶走了,你還有我們呢。你白老師特別想你,連做夢都夢着你。還有小兵,他天天唸叨着蘭子姐什麼時候回來。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老太太從嚥氣到下葬,這丫頭一滴眼淚都沒流,直到見着田文建和朱國勇才嚎啕大哭了起來。這讓陳紅軍鬆下了一口氣,畢竟哭出來總比憋在心裡好。給正跟他打招呼的田文建點了點頭後,冷冷地說道:“人就交給你了,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吃完飯再走吧,都已經準備好了。”田文建接過他遞來的行李,指着小吃店說道。
“醫院搞得不錯,這頓飯我吃了。”
小吃店真不是一般的實惠,一百塊錢上了一大桌子菜。陳紅軍要開車,朱國安和孫國勇下午要工作,還有個剛成爲孤兒的小蘭在身邊,這酒自然就不用上了。
老班長剛給衆人上完飯,田文建就循循善誘地說道:“蘭子,我早就跟你說過,衛生隊是你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等將來上了軍校,我們還會成爲戰友。革命軍人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一切都得往前看。”
哭了一會,小蘭已經緩了過來,見衆人都看着自己,連忙重重的點了下頭,蚊子似地應了聲:“恩。”
“朱叔叔調到開發區來了,等高考一結束,你白老師也要調過來。”田大院長給她夾塊雞翅,繼續說道:“你的學籍在龍江市區,這跑來跑去的也不方便。從今往後,就住在衛生隊,這裡也是你的家嘛。”
見小蘭還在那裡猶豫不決,陳紅軍急了,放下碗筷就急切地說道:“蘭子,我們知道你不想麻煩關心你的人,可你也得爲關心你的叔叔阿姨想想,你一個人回去,大家能放心嗎?”
“你小梅姐正等着你呢,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田院長可不會給她選擇的機會,抓起手機就撥通了楊教導員的電話。
剛撂下手機不久,小辣椒就穿着一身護士服跑了過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護士長賀蘭和藥房韓主任。女人的思想工作還是讓女人去做,考慮到小蘭在這裡也吃不下飯,田文建乾脆遞上行李,讓她們帶走了小蘭。
轉業那麼多年,陳紅軍吃得還是戰鬥飯,五分鐘不到就一聲不吭的解決了戰鬥。抓過紙巾擦了下嘴,給自己點上了根菸,盯着細嚼慢嚥的田大院長,冷不丁的問了句:“你這個醫院能堅持多久?”
田文建一愣,想了想之後,淡淡的說道:“一年應該沒問題,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堅持十八個月。”
“爲什麼?”朱國安傻眼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田院長,你們又不賠錢,爲什麼不能堅持?”
田文建擡起頭來,苦笑着說道:“我現在是打着提高醫療水平的幌子在搞,有專家組這個殺手鐗在,他們只能支持我。等醫療水平上去了,那這個基礎也就不存在了。”
“小田,事情得一分爲二來看。”
陳紅軍想了想之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們之所以允許你這麼幹,就是想把你這杆旗幟樹下去。如果你能把醫院也樹立成典型,來個既成事實,那誰敢不蕭規曹隨?”
一語驚醒夢中人,田文建醍醐灌頂般地反應了過來,頓時哈哈大笑道:“薑還是老的辣!陳總,看來我得好好籌劃一下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吶!”
陳紅軍輕嘆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想來個既成事實,不把天捅個窟窿是不行的。別到時候事兒沒辦成,把自己倒給搭進去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一個兵有什麼好怕的?”
“是沒什麼好怕的,可人家隨隨便便就可以用一紙調令,把你發配到邊疆去守國門。”陳紅軍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
田大院長揉了揉太陽穴,苦笑着說道:“那您還說什麼一分爲二?”
“挺好的家醫院,只能曇花一現,我就是感覺有點惋惜。”陳紅軍伸了伸懶腰,扭着脖子,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能堅持一年已經很不錯了。龍江老百姓有福,連我們聯誼會的戰友都跟着沾光。”
“我是農村出來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老百姓有多難啊。”
田文建一臉悲天伶人的表情,凝重地說道:“前段時間聽我爸講,我們鄉債務總額高達五千多萬,其中年息30%以上高利貸,佔60%以上。
鄉里和村裡沒錢,只能向老百姓伸手,種一年地的收入交納稅費都不夠,鄉親們只能拋荒去南方打工。攤派到地裡的稅費收不着,幹部們就按人頭收人頭稅。從步履蹣跚的老人,到剛出身的嬰兒,只要喘氣的,900百塊一年誰也跑不了。
我們村裡的負擔一百三十多萬,可全村的農業收入加起來還不到八十萬,不吃不喝全部上交都不夠。我爸幹了幾十年的村支書,現在是真幹不下去了。”
想到鄉政斧每次下鄉收三提五統,都要求派出所參加,朱國安便感同身受地說道:“我們唐明鄉也好不了多少,剛轉業時鄉里才二十幾個幹部,這才過了六年,已經兩百多了。再加上近三百個公辦和民辦教師,全部都壓在老百姓們的身上。
縣裡竟然還說全縣農民負擔比去年減少五千多萬,可實際上是增加了兩億多。糧食收購價那麼低,比國家保護價還要低,就這樣還打白條。豐產不豐收,越種越虧本,但不管你種不種,該交的稅費照樣要交。”
R集團軍戰友聯誼會的會員,絕大部分來自於農村,絕大部分現在還紮根在農村。想到那些家庭困難的戰友,陳紅軍苦笑着說道:“我拼死拼活幹了這麼多年,就是想幫幫那些活着的或已經不在了的戰友。
江東集團一年產值九千萬,利潤一千萬多點,全部都砸進去了,連個響都聽不見。還是有那麼多兄弟的孩子上不起學,家人看不起病。別看我們表面上光鮮,可事實上聯誼會宗旨三年前就改成‘救急不救貧’了。人太多,真顧不過來啊!”
陳紅軍深吸了一口香菸,繼續說道:“小田,這一點你就比我強,如果真能堅持一年,那創造出的實際效益,將頂我一個江東集團。好好幹吧,人這一輩子能成一件事,已經很不容易了。”
陳紅軍剛剛說完,手機又響了起來,田文建給衆人打了個招呼,這才按下了接聽鍵。
“……什麼?……消息可靠嗎……還有幾天……知道了……謝謝。”電話很短,就幾句話。看田文建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
三人斂聲屏氣,緊盯着若無其事的田大院長,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他直愣愣的看着手機,就是一聲不吭。
“小田,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陳紅軍忍不住了,拍了拍桌子,透着無比的威嚴。
田文建點上了根香菸,吐着淡藍色的眼圈,慢悠悠地說道:“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醫院堅持不了一年,如果沒有奇蹟的話,最多隻能開七天。”
龍江空軍醫院遲早都得關門,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陳紅軍想不到會這麼快,便淡淡地問了句:“軍內還是軍外?”
“龍江市衛生局。”
“不可能啊!對付他們還不是小菜一碟?”
田大院長有多大能量,沒有人比陳紅軍更明白。也正因爲如此,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憑龍江市衛生局,就能讓空軍醫院關門。
田文建擡起頭來,環視了下衆人,自嘲道:“我以爲我已經夠無恥了,沒想到他們比我更無恥,更不擇手段。把四區七縣看不起病的老百姓往我這一送,逼着我彈盡糧絕後宣佈破產。”
人民醫院敢把沒錢的病人往外推,可空軍醫院卻不能。陳紅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連忙問道:“消息可靠嗎?”
田大院長微微的點了下頭,臉色鐵青地說道:“衛生局紀委的李書記,是我一朋友的朋友,絕對可靠。”
孫國勇反應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田院長,既然得到了消息,那你可以去找他們理論啊!”
田文建搖了搖頭,苦笑着說道:“事實上進攻是我先發起的,他們只是在還擊。這涉及到現行的醫療制度,涉及到國家的大政方針。除了接招之外,我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算上我呢?”陳紅軍權衡了一番,莫名其妙地問了句。
“離開兩會還早着呢。”田文建長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就算碰上了兩會,您這位人大代表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陳紅軍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別打岔,你知道我的意思。”
“陳總,這是我們的事,您沒必要蹚這灘渾水。”田文建想了想之後,繼續說道:“再說這是一個無底洞,永遠都填不平的無底洞。就算能打贏市衛生局,難道還能打贏衛生廳?”
“你不認爲這是機會嗎?”陳紅軍緊盯着他雙眼,咄咄逼人地說道。
田大院長暗地裡盤算了一下,突然笑道:“我只會花錢不會賺錢,陳總……您得想仔細了。”
“打贏市衛生局就迅速和解,想不賺錢都難。”陳紅軍點上了根香菸,詭秘地笑道:“小田,合作一把怎麼樣?”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空軍醫院可以出一時的風頭,但不可能永遠都像現在這樣收費。一旦觸及到大佬們的底限,別說他田文建頂不住,連總政宣傳部都只有認栽的份。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看着醫院破產關門,還不如放手搏一把。
田大院長權衡了一番,饒有興趣的問道:“您能出多少?”
“你需要多少?”
“五百萬!”
“20%的股份,我給你700萬。”陳紅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無得意地笑道:“這不但是你一個人的事,還關係着空D師的榮譽。我想你們領導是不會拒絕的,因爲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了。”
對衛生局來說是生死存亡的一戰,對空D師來說則是榮譽之戰。畢竟老百姓是盲目的,他們可不管醫院有沒有錢,就算你彈盡糧絕宣佈關門,他們也一樣會指責解放軍見死不救。如果衛生局再趁機興風作浪,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儘管幾百萬對空D師來說並不是一個大數字,但那是軍費,誰也不敢往這裡挪用。同時,龍江空軍醫院是有營業執照的編制外醫院,除了頂着個解放軍的名頭外,與地方醫院沒什麼區別。江東集團入股,在法律上是沒有任何障礙的。
“龍江空軍人民醫院可不止這個價啊!”
田大院長掐了掐鼻樑,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陳總,您想想,辦一套手續要花多少錢?更何況這是一家解放軍醫院,一家欣欣向榮的解放軍醫院。”
人民兩個字說得特別重,把朱國安和孫國勇給搞糊塗了,心想空軍醫院就空軍醫院,怎麼冒出人民兩個字來了?同時又感覺有點好笑,這醫院都快關門大吉了,他田大院長竟然還信誓旦旦的聲稱“欣欣向榮”。
令二人不可思議的是,財大氣粗的陳紅軍,竟然石破天驚地說道:“800萬,也就這個價了,畢竟還是有風險的。”
“成交!”
田大院長站了起來,就像談了一筆80塊錢的生意似地,淡淡的說道:“明天上午八點前我要看到200萬,其餘部分五天內必須到賬。但相關手續,要等打贏後才能辦。”
大戰在即,絕不能打草驚蛇!陳紅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道:“我這邊沒問題,你趕快去佈置吧。”
“這可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已成爲高級打工仔的田大院長,拍了拍他肩膀,若有所思地說道:“陳老闆,爲了您投資的安全,我還得再找一大股東。”
陳紅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有您這八百塊磚頭,我就不信引不出那塊玉來。”
說完之後,田大院長朝朱國安二人攤了攤手,苦笑着說道:“衛生局老爺出招了,我得打足精神去伺候他們。二位,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