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空氣很溫和,微風吹過涼絲絲的,空氣中還有樹木發出的淡淡的香甜味道,長安街的盡頭落下墨藍色的天幕。
密集的車燈在交錯起伏的摩天大樓之間,劃出許多極爲現代的光環和線條。好似一位古典的淑女,忽然換下舊曰密裹玉體的雲衫紫裙,再無往曰的羞澀和含蓄。
田文建乘着315廠駐京辦的奧迪,穿梭在車水馬龍之中,眼前閃過一輛輛如潺潺小溪一樣流動的車輛,心頭油然而生久違了的感嘆。
關於他來京城,師領導和廠領導們持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許師長和王政委認爲做人就得知恩圖報,明明知道老將軍的追悼會就這兩天召開,就應該代表龍江空軍醫院來。
而趙廠長和常副書記對HIV感染事件心有餘悸,生怕來了之後會節外生枝,進而會帶來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煩。兩方領導爭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還是把決定權交給了田大院長。
經過一番權衡,田文建最終還是來了,不過是以私人身份來,並不代表315廠以及龍江空軍醫院。至於他草擬的合併重組方案,雙方領導經過一番研究,也在他上飛機前敲打了下來。
爲了不影響工作,也爲了合併重組後的醫院儘快步入正軌,在田大院長的提議下,師裡組建了合併工作領導小組,由姜正寶擔任組長,楊曉光、杜長國以及剛回來的賀教授擔任副組長,負責自己走後的合併重組工作。
地球離了誰都照轉,姜副院長和楊教導員他們肯定行!看着車窗外京城的夜景,田文建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
接到常副書記電話,親自趕到機場迎接的駐京辦張主任,扶着方向盤,透過後視鏡瞄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問道:“田主任,我們駐京辦在不在改制範圍內?”
體改辦以及他田大主任,已經成了315廠職工們茶餘飯後必不可少的談資。見遠在京城的張主任都這麼關心,田大院長輕嘆了一口氣,苦笑着說道:“這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張主任您這麼能幹,把駐京辦經營得這麼好,沒有改的道理啊。”
“真的嗎?”張主任有些激動,竟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並微笑着問道:“田主任,趙總是不是表態了?”
駐京辦田文建雖然沒去過,但早就聽說辦事處坐落在三環內,是一家生意很紅火的三星級酒店。而眼前這位駐京辦主任,還是前任廠長的秘書。老廠長雖然退休了,但影響力猶在,要不廠領導們早換人了。
“虧損單位才需要改嘛。”
田大院長揉着太陽穴,和聲細語地說道:“醫院一年賠幾百萬,你們一年賺幾百萬,領導們又不是傻子,他們鼓勵還來不及呢,爲什麼要改?”
張主任同意的點了點頭,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不無自豪地說道:“田主任,你還真別說,在所有的附屬單位裡,我們駐京辦上交的利潤最多。廠裡交代下來的接待任務,我們從沒含糊過,連總部領導都很滿意呢。”
“要不你們能年年得先進啊?”田大院長打了個哈欠,嗡聲恭維了一句。
儘管田大院長跟自己一樣都是正處級,年齡更是年輕得過分,但張主任一點都不敢小視這個年輕人。因爲他不但是趙廠長和常副書記的紅人,而且接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麻煩您送我去中央黨校”。
說話間,中央黨校就在眼前。這座培養高中級領導幹部的最高學府,位於燕山餘脈之隅,僅一道之隔與世界著名皇家園林頤和園爲鄰。
海淀素以多山著稱,故燕京著名園林名勝多聚於此,東有舉世聞名的圓明園遺址公園,西有玉泉山、香山、植物園、碧雲寺、臥佛寺,南有近年新建的萬柳公園,北有與楊家將故事有關的百望山。
並不是第一次來的張主任,開着奧迪緩緩駛進黨校大門。
田文建擡頭望去,迎面是“實事求是”四個大字,校園內山水相依,樓臺掩映,溪水四布,草木蔥蘢,竹木並茂,鳥語花香,間有古木奇石點綴其間,令人有步步進入仙境之感。
轎車停在一座小樓前,這裡是廳局級別幹部的宿舍,田文建推門下車,張主任將車停好後謹慎地問:“田主任,要不我在下面等會你吧?”
田文建從後座取出旅行包,回頭笑道:“張主任,您親自去機場接我,已經讓我受寵若驚了,哪能讓您再等?別管我了,回去吧。等哪天回龍江,我請您喝酒。”
“那行,事兒辦完了打電話,我派車來接你。”張主任擺了擺手,鑽進駕駛室就發動轎車往外開去。
這時候,正在黨校學習的閻副社長,穿着一身白襯衫從宿舍樓裡走了出來。見田文建穿着一身西服,卻揹着個旅行包,顯得是那麼地不倫不類,正朝花園方向四處張望。
“文建,我在這邊。”
田文建一愣,連忙回過頭來,見閻副社長正在門廳前笑眯眯的盯着自己,連忙小跑着迎了上去,與以前一樣畢恭畢敬的鞠躬行禮,並低聲說道:“社長,真對不起,除了您之外,京城我真沒幾個熟人。”
“這是說什麼話呢?”
閻副社長拍了拍他肩膀,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能來找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走,跟我進去,有什麼事去我宿舍說。”
田文建欣然跟着閻副社長走進小樓,房間在二樓,環境跟酒店裡的標準間差不多,但多了兩張辦公桌。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領導,正在辦公桌邊翻閱着最新一期《政治前沿》。見閻志傑帶着一小夥子走了進來,便擡頭笑問道:“老閻,家裡來人了?”
閻志傑一邊示意田文建坐下,一邊微笑着介紹道:“田文建,我一老前輩的關門弟子。文建,這位是鬱書記。”
“鬱書記好。”田文建連忙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見田大院長不經意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書,鬱書記忍不住地笑問道:“小田同志,你也喜歡看書嗎?”
“想看,但一直忙於瑣事,總是靜不下心來。”田文建回頭看了閻志傑一眼,低聲應道,看上去有點拘束不安。
閻志傑坐了下來,緊盯着田大院長的雙眼,不無幸災樂禍地笑道:“真想學點東西得耐得住寂寞。文建,如果兩年後拿不到碩士學位,那你師傅可就要發飆了。”
“哎呦,小田同志不簡單嘛!竟然是碩士研究生,學什麼專業的?在哪個大學,師從哪位教授?”鬱信華來了興趣,滿面笑容,一臉的和藹問道。
不等田文建開口,閻志傑便呵呵笑道:“江南大學哲學系的在職研究生,導師是哲學系主任聞博教授。”
“這就更不簡單了。”鬱信華站了起來,一邊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邊接着問道:“老閻,小田是你老單位的人吧?”
“不是,”
閻志傑搖了搖頭,不無得意地笑道:“他參軍了,雖然只是一個兵,但卻是大學生獻身國防的正面典型,還是全軍少有的‘兵常委’和‘兵院長’呢。”
“閻副社長,我已經不是軍人了。”
田大院長站了起來,一臉苦笑着說道:“不知道是因爲什麼原因,我的檔案被總裝從原部隊調走了,他們還給我提了幹。我還沒穿上中尉軍服,又被就地復員了,現在是315廠團委副書記兼體改辦主任。”
閻志傑被搞糊塗了,一臉不可思議地表情,急切地問道:“文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閻老闆沒把鬱書記當外人,田文建就把自己這段時間來的經歷,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連HIV感染事件都沒有隱瞞,同時也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來意。
“你小子,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纔好!”
閻志傑沉思了片刻,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指着他鼻子,咬牙切齒地說道:“惹事還惹上癮了,連部隊都容不下你,這下傻眼了吧?”
田大院長的壯舉,聽得鬱書記瞪目結舌,愣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搖頭感嘆道:“這還真是個曲線升官的捷徑,就地復員就意味着把兵常委這個黨內職務,生米煮成了熟飯,搖身一變成了響噹噹的正處級。”
“老鬱,你就別說風涼話了。地方政斧和衛生系統被他得罪死了,部隊又容不下他,除了呆在軍工企業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了。”閻志傑長嘆了一口氣,痛心疾首地說道。
“社長,我真不是有意的。”田文建哭喪着臉,可憐兮兮地說道:“誰能想到那窮山僻壤的還有愛滋病患者,還陰差陽錯的跑到我們醫院……”
不等他說完,閻志傑便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還被你們給檢查出來了,是不是啊?”
田大院長耷拉着腦袋,沒敢再開口。閻志傑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兩圈,把他剛纔說得那些捋了一遍,隨即淡淡地說道:“做事就得有始有終,最怕的就是虎頭蛇尾。你倒好……在關鍵時刻竟然臨陣脫逃,連最後一次機會放棄了。”
“社長,您的意思是說我不應該……”
“當然不應該了!”
閻副社長鐵青着臉,氣呼呼地說道:“喬老將軍生前這麼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給你送去了七顆膽,你一顆都沒敢用。現在是兩面都不討好,你還有臉跑京城來。”
“老閻,別生氣嘛。他還年輕,哪能考慮到這些?”鬱書記沉思了片刻,擡頭勸慰道:“再說他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部隊不是地方,搞不好就會連累一大批人。”
閻志傑想了想之後,淡淡地說道:“我先打聽打聽這裡面到底是什麼事,等有了消息再通知你。八寶山你別去了,去了你也進不去。”
田文建站了起來,一臉凝重地說道:“社長,我就是來送他老人家的,您幫幫我吧。”
“跟你師傅一個德行!”
閻志傑輕嘆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說道:“好吧,我幫你想想辦法。看社裡那些老前輩,能不能看着你師傅的面子上帶你進去。”
“謝謝社長,謝謝社長。”田文建對着他深鞠了一躬,忙不迭的感謝道。
這時候,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隨着鬱書記的一聲“請進”,閻志傑的秘書唐文哲,笑容滿面的走了進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閻志傑便面無表情地說道:“小唐,文建的食宿你安排一下。另外讓小樑把車開過來,我等會兒要出去一趟。”
“好的,老闆。”唐文哲點了點頭,隨即給田文建做了個鬼臉,表示歡迎他的到來。
離開黨校已經是晚上八點,久別重逢的二人在酒店吃了頓飯。見田文建興致不高,唐文哲便結賬送他回房休息。
好不容易來趟京城,當然要給陳潔打個電話。電話裡陳潔是又驚又喜,埋怨了他幾句後就撂下電話,在男友的陪同下從三環趕了過來。
“小建,你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吃飯了沒有?”
陳潔臉上沒施半點脂粉,雖是素面朝天,但卻顯得格外清新潔淨。帶着些許嬌慵神態,別有一番居家少婦的動人韻味。
再看看他身後的男友,田文建意識她現在應該很幸福。因爲那男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多了,一米八的身高,穿着一套筆挺的西服,白襯衫領口處打開兩個鈕釦,一雙黑皮鞋打得鋥亮,整個人顯得既幹練又成熟,絕對算得上是鶴立雞羣中的人物。
田文建給他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即讓開身體,做了個裡面請的姿勢,微笑着說道:“姐,我早就吃過了,進來說吧。”
“擁軍,他就是小建,最調皮,也是最不聽話的那個。”陳潔剛走進房間,就指着田大院長嬌笑道。
陳擁軍微笑着點了點頭,握着他右手,熱情地說道:“陳潔總把你掛在嘴邊,今天總算是得見廬山真面目了。小建,歡迎你來京城。”
田文建回頭看眼陳潔,忍不住地打趣道:“姐夫,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們是在搞同姓戀。”
陳擁軍,陳潔,還真是在搞同姓戀。陳潔撲哧一笑,一邊示意男友坐下,一便急切地問道:“小建,你是不是當逃兵了?”
不等田大院長開口,陳擁軍便指着中央黨校的方向,意味深長地笑道:“小潔,逃兵能逃到中央黨校來嗎?”
“姐,我已經復員了,這次過來是請閻老闆幫忙的,辦完了事就回去。”
“復員了?”陳潔懵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田文建點了點頭,苦笑着說道:“真的,真復員了。現在是315廠幹部,還是正處級呢。”
“管幾個人?”陳潔樂了,一臉好奇地笑問道。
“我也搞不清楚。”田大院長撓了撓頭,苦笑着說道:“說是團委副書記,可又不管團委的事。另外還兼了一個體改辦主任,手下有四個人。”
儘管陳擁軍知道軍工企業裡的幹部無法與地方幹部相比,但還是笑眯眯地說道:“這個官還真不小,在地方上可就是體改委主任。小建,看來你前途無量啊。”
不等田大院長開口,陳潔很是驕傲地笑道:“那是,我弟弟還能差到哪兒去?25歲的正處級,可比你強多了。”
“別笑我了,等忙完眼前這陣,我就把這官兒給辭了。”田文建掏出香菸,給陳擁軍遞上了一跟,接着說道:“姐,姐夫,你們的事兒什麼時候辦?讓我們也好有個準備嘛。”
見陳擁軍愣在那裡不說話,田大院長急了,緊盯着陳潔,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陳潔乾咳了兩聲,支支吾吾地說道:“小建,老陳現在有個下基層掛職的機會,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耽誤他。”
“掛職跟結婚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簡單點唄。”田大院長猛地轉過身來,指着陳擁軍就聲色俱厲地問道:“姓陳的,你別告訴我你有老婆啊?”
陳擁軍被田大院長這番話搞得啼笑皆非,連連搖頭道:“小建,我真不是那樣的人。其實掛不掛職我還真沒放在心上,可你姐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如果錯過這機會,這輩子只能在正處位置上原地踏步。名額有限,競爭很激烈,她怕我分心,才暫時擱置一下。”
田大院長這纔鬆下了一口氣,想了想之後,接着問道:“掛什麼職,去哪個省?”
“據說是入常的副市長,哪個省還沒定。”
經貿委不但有錢而且還有項目,出政績對他們來說還真不是件難事,下去之前提一級,回來的時候再提一級,難怪陳潔這麼緊張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