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沿江工業園規劃在與龍江經濟技術開發區毗鄰的楓林鎮,南方生物科技集團龍江分公司,就坐落在曾經的楓林鎮水利站大院內。
寒冬臘月,在這個窮山僻壤,除了看電視之外,實在沒什麼好消遣的。回龍江已經四天的馬定文正憋得慌,突然接到了虎林縣委常委、縣委副書記段誠的電話,邀請他去市裡坐一坐,說是老部下要爲他接風洗塵。
鄭小蘭事件後,馬定文算是見識了人情冷暖。被省紀委異地雙規時,這些人面對妻子的奔走呼號,一個個是避之不及,生怕受到牽連。同門師兄曹偉新就任龍江市長,以及他有驚無險的全身而退後,這些人又活絡了起來,沒完沒了的給他打電話,提起那事一個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在那個風聲鶴唳的特殊時期,他們能不落井下石已經很不錯了。馬定文權衡了一番,還是毅然接受了段誠的邀請,關掉電視,穿上大衣,抓起桌上的車鑰匙,走到樓下的車庫。
水利站早就撤銷了,大院荒廢了很久,烏漆抹黑的,連個路燈都沒有。藉着手機屏幕的亮光,磨蹭了好一會兒,他纔將鑰匙插進了車庫卷閘的內鎖中。
曾幾何時,龍江人誰不認得他那輛牌照尾數是018的六缸黑色奧迪車?可如今,龍江分公司剛成立,人員還沒全部到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只能親自開車前往市區。
但有一點必須承認,集團公司王董對他這個分公司顧問還是很不錯的。不僅給出了比龍江第一職業經理人胡EO還要高的年薪,還送給他一輛英國品牌技術、美國廠商製造出品的八缸路虎。
正如曹偉新之前所說的那樣,王董絕對稱得上背景強硬、神勇廣大。送給他的這輛路虎還給掛上了紅字頭的軍牌,無論走南闖北,上國道還是下高速,所有收費站都是一路綠燈,免費通行。
將路虎倒出車庫,又原樣將卷閘放下鎖上,反身再坐進路虎駕駛座上的時候,馬定文的心情沉重了起來,暗想已淪落到這個份上,真要是碰上個熟人怎麼辦?想到這些,田文建那張唯恐天下不亂的臉,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
政治生命被毀了,還差點身陷囹圄,回想起女兒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馬定文對那個讓他身敗名裂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齒,鋼牙咬得咯咯直響,臉得氣得變了形。
世事難料,命運這隻變幻莫測鐵面無情而極富戲劇姓的魔掌,可以把你擡上九天,也可以將你壓在萬劫不復的五指山下。馬定文沉思了片刻後,還是發動起轎車,緩緩的往市區駛去。
夜幕下的龍江市主要街道上,成規模的建築都是霓虹閃爍。從西北角入市的龍河分成了兩條人工河在粼次櫛比的樓羣間穿行,水面上晃動着霓虹燈的投影撲朔迷離,在夜色中流淌着莫測的神秘。
這個城市最奪目的夜景還是人民廣場,四季常青的各種植物、音樂噴泉、健身設施,在五顏六色的燈光映照下,給這個城市閃爍着醒目的絢麗色彩。
這是馬定文任第一屆常委副市長期間的民心工程,其實也是政績工程。他曾陪同省委省政斧領導過來參觀,曾在這裡與民同樂,曾在這裡接受過省市媒體的採訪……如今,夜色依然撩人。然而對親自批文並督導實施創造這一別致景觀的馬定文來說,宛如記憶中的海市蜃樓了。
駕着路虎駛經龍潭路的市政斧大樓時,馬定文眼角的餘光瞟了一下行車電腦,時間是凌晨九點四十五分。整個龍江都沉睡在安靜祥和的夜幕中,而他這個曾經與其他八位副市長,跟王宏偉一起亮相,公開宣誓“人民選我當市長,我當市長爲人民”的政斧首腦,卻成了龍江最大的笑柄,成了反腐倡廉的反面教材!
龍江賓館是一片由數幢小樓組成的園林式建築,每幢樓的造型都不同,有的是純中式的,紅牆綠瓦飛檐凌空;有的是白牆拱窗屋頂有露臺的西式建築,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現代建築的青春活力。
樓和樓之間由蜿蜒曲折的水磨石路面連接起來,路的上空都有迴廊,車和人走在路上,晴天可以遮陽,雨天可以擋雨。樓和樓之間的空地上,綠樹婆娑,花草爭奇鬥豔,一條人工開挖的河渠,引來清澈碧綠的河水在賓館的樓宇之間緩緩流淌。
市委市政斧大型的會議或者國家省裡重要的領導來考察都安排在這裡,到這裡就餐不僅是身份的標誌,也是權力的象徵。段誠安排的就餐地點,就在龍江賓館的208包間,房間足有一百多平方米,餐具都是銀的。牆上掛的有國產水墨,也有西洋油畫,有的是風景,有的是靜物,聽說每幅都在萬元以上。
故地重遊的馬定文,對段誠的安排並不滿意。畢竟今非昔比,他寧願找一家小賓館,都不願意來這個既人多眼雜,又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地方。
“老領導,您終於來了。”見馬定文鑽出了路虎車,在大堂前等候已久的段誠,連忙小跑着迎了上來。
馬定文微微的點了下頭,飛快地環顧了下四周,握了握他的手,面無表情地說道:“你也真是的,這麼冷的天,在裡面等不就行了,非得站外面挨凍。”
“應該的,應該的。”段誠一臉諂笑的應了句,隨即像往常一樣接過他手裡的公文包,恭恭敬敬的讓開身體,做一個請的姿勢,招呼馬定文先進電梯,出電梯後碎步跟着後面,一前一後走進了208房間。
偌大的房間裡空空如也,並沒有一個他在電話所說的“老部下”。馬定文苦笑着搖了搖頭,沿着餐桌轉了一圈,把疲倦的身體摔進旁邊的沙發裡,接過段誠遞過來的公文包,用目光示意他也找個位置坐下。
段誠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從餐桌上取過水杯,走到茶几邊給他沏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到馬定文手邊右。然後才輕輕的把半個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來,臉上堆起職業的笑容。
“你在是搞什麼名堂?”馬定文喝了口水,舔了舔乾涸的嘴脣,指着空空蕩蕩的包廂,似笑非笑地問道。
“下午聽說龍江賓館換了廚師,我就託人訂了一桌。老領導,您是美食家,這頓百魚宴,您無論如何都得嚐嚐。”
看着段誠那副尷尬的樣子,馬定文樂了,不無自嘲地笑問道:“步步高昇改年年有餘了,你小子是不是想做我的思想工作啊?”
“老領導,您這不是打我臉嗎?”
段誠站了起來,一邊拉開房門招呼服務員上菜,一邊意味深長地笑道:“您知道我是粗人,不太會說話,可今天我還是想斗膽說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馬定文長嘆了一氣,感慨萬千地說道:“你有心了,這個百魚宴意頭不錯,看來我得好好嚐嚐。”
龍江賓館的百魚宴不是蓋的,什麼鮑魚、鯨魚、魷魚、武昌魚、銀雪魚、紅鱒魚、桂魚,還有青魚、甲魚、黑魚、鮎魚、鰻魚、帶魚、銀魚、鯽魚、鯉魚、草魚……應有盡有。清蒸、紅燒、幹炸、燒烤、砂鍋、麻辣、剁椒、酒悶、醋溜各種烹飪手段一應俱全,一共上了一百零八個品種的魚類。
豪雅超大直徑的餐桌雖大,也無法全部擺下一百零八個魚盤。賓館採用了流水作業的走菜方法,除了八樣時令適口下酒菜常擺以外,每十條魚爲一輪,走魚滿酒,清盤換菜。
爲了伺候這倆位財大氣粗的主兒,竟然配備了十名走菜的服務生,和六名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服務員小姐,專業侍奉在他們的左右,一定要讓他倆滿足口腹之慾滋潤肺腑的同時還能賞心悅目。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馬定文打發走身邊的服務員,舉起筷子指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似笑非笑地說道:“段誠,我現在是一介布衣,吃了也就吃了。可你還在官場上混,該不會是想步我的後塵吧?”
段誠一愣,隨即呵呵笑道:“老領導,您現在可是咱虎林的財神爺。接待您這樣的納稅大戶,怎麼招待都不爲過,我這也是爲了地方經濟建設嘛。”
此一時彼一時,就在幾年前,就在這同一個包廂,馬定文曾語重心長的告誡眼前這位,要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實實爲官。同時還循循善誘地傳授他爲官之道,說“爲官一任,造福一方”這個口號很動聽,但事實上卻很難實現。原因很簡單,就算剔除體制因素,時間上也不允許。
馬定文認爲,爲官一任,確實應該有所作爲。即使不能留下政績,那也要留下痕跡。但是,萬萬不能留下劣跡。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幹部出政績,政績出幹部。關鍵是要把握好尺度,這既是能力和水平問題,也是領導藝術問題。
也許,正是基於這個爲官之道,馬定文才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上“桂花工程”。不過他那個“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實實爲官”,以及“萬萬不能留下劣跡”,卻連他自己都沒做到。
想到這些,馬定文便感到莫大的諷刺,立即岔開了話題,若有所思地問道:“明天就簽約了,縣裡現在是什麼情況?”
毫無疑問,馬定文關心的不是縣委縣政斧,而是縣委縣政斧裡的一個人。段誠連忙放下筷子,低聲說道:“過幾天有一個來頭很大的曰本商務代表團要來龍江考察,據說是那小子在開發區工委副書記任上聯繫的。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剛剛上任,就被劉東川和任然調過去伺候小鬼子了。”
“他出國了?”
“恩,出國了。不但去過曰本,而且還去了趟美國。造船廠那艘破船就是他買回來的,好幾千萬呢!”段誠頓了頓之後,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信誓旦旦地繼續說道:“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經手,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馬定文沉思了片刻,倍感無奈地說道:“只要在官場上混的,誰沒問題?可只要沒被查出來,那就不是問題。開發區鐵板一塊,藍天集團又是他的大本營,想搞個水落石出,談何容易呀!”
“老領導,您之所以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就是因爲您太心軟了。別人對他的問題視而不見,咱們可以反映問題嘛!市紀委不管,咱們可以找省紀委,實在不行就給中紀委寫信,看誰敢一手遮天。”
段誠說得慷慨激昂、義正言辭,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如果沒有眼前那幾十條名貴的深海魚類,還真以爲他是個反腐鬥士呢。
見馬定文叼着香菸一聲不吭,段誠急了,便趁熱打鐵地說道:“造船廠的改制是他一手主持的,那麼多人被迫下崗,搞得是怨聲載道。有那麼好的羣衆基礎,咱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煽動造船廠下崗幹部去告狀,的確是個一箭雙鵰的好主意。畢竟那裡曾是高雲天和童家和的根據地,就算田文建沒問題,那也能把屎盆子扣到劉東川頭上,誰讓他是高雲天提拔上來的人呢?
馬定文權衡了一番,還是搖頭說道:“前期工作可以做,但絕不能打草驚蛇。”
“爲什麼?不就是一個正處級代縣長嗎?您咽得下這口氣,我可咽不下。”該表忠心的時候就表忠心,段誠一臉同仇敵愾地表情。
“你真以爲他是小人得志啊?”
馬定文深吸了一口香菸,吐着淡藍色的煙霧,凝重地說道:“段誠,跟你說實話吧,他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據我所知,他背後最起碼站在一個省委常委,一個副省級城市的兩個常委副市長,以及誰也惹不起華新社。315廠和空D師就更不用說了,甚至在中央都可能有人。”
段誠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臉不可思議地表情,急不可耐地問道:“老領導,您沒開玩笑吧?”
“沒有軍區王司令員的默許,龍江駐軍敢圍攻市委市政斧嗎?他結婚那天,王司令員不但參加了婚禮,而且還是證婚人之一。聽清楚了,我說的是之一!”
“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看着他逍遙法外吧?”
情急之下,段誠突然發現自己用詞不當了,正準備開口補充,馬定文突然點頭說道:“他的確是逍遙法外!這段時間我也沒閒着,在朋友們的幫助下,總算把他參軍前乾的那些違法亂紀的事查清楚了。可他在部隊晃盪了一年,不但被總政樹立爲大學生獻身國防的正面典型,而且還立了四次三等功。把以前乾的那些破事洗得是乾乾淨淨,任誰都拿他沒輒。”
段誠反應了過來,想了想之後,咬牙切齒地說道:“舊賬不能翻,這就意味着我們只能查他的新帳。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我就不信他一點破綻都沒有。”
田文建參軍前的所作所爲,以及馬定文對於官場的認識,理所當然的把田文建當成了跟他一樣的人。只不過運氣好點兒,背景硬點兒罷了。
見近水樓臺的段誠表了這個態度,馬定文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舉起筷子,一邊冷冷地道:“打蛇不死,後必傷人。這件事咱們一定要謀定而後動,絕不能給他翻身的機會。”
“是,我會注意的。”
讓人幹活沒問題,但絕不能讓人家白乾,馬定文乾咳了兩聲,接着說道:“你的事我跟偉新提過了,他的意思是讓你在虎林再呆一段時間,依託南方科技集團,把沿江工業園正兒八經的搞起來。等有了點政績,那接下來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謝謝,謝謝老領導的關心,謝謝王市長的提攜。”
段誠回頭看了一禁閉着的房門,變魔術似地摸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一邊塞進馬定文的公文包,一邊理所當然地說道:“快過年了,縣裡工作那麼忙,我也沒時間像往年那樣去江城給嫂子拜年。這是我和桂蘭給小紅的壓歲錢,您千萬別多想啊。”
官員收錢是受賄,老百姓收錢那就是正常的人情往來了。正憋足勁跟田文建拼個魚死網破的馬定文,到處都要花錢,段誠的這點心意,自然也就愧領了。更何況對眼前這位,他還有着提攜之恩。如果沒有他的大力舉薦,段誠還在鎮裡當副鎮長呢。
“我替小紅謝謝你們了。”馬定文微微的點了下頭,一臉苦笑着說道。
“都自己人,說這些幹嘛?”
段誠坐直了身體,一邊殷勤地給他夾菜,一邊接着說道:“那小子被調回去伺候小曰本了,政斧那邊現在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古明運自己的屁股都沒擦乾淨,還想摘南方科技這顆熟透了的桃子。
老領導,您以前的教誨我可是銘記於心,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當仁不讓。今天的常委會上,我就沒給他好臉色看。明確告訴他誰引進來的誰負責,想摘桃子沒門兒!”
馬定文笑了笑,忍不住地問了句:“後來呢?”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理在我這邊,其他常委當然支持我了。不然招商引資政策以後怎麼落實,誰還會有幹勁?見常委們一邊倒,趙潤澤只能讓我主持明天的簽約儀式,並按照半年前下達的招商引資政策,要求財政局收到第一筆土地出入金後,把二十萬的獎金給我打過來。”
毫無疑問,這二十萬絕不可能落到他口袋裡。馬定文微微的點了點頭,滿意地說道:“經濟利益倒沒什麼,但這關係到一個威信的問題。該出手時就出手,這事辦得對。”
段誠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來,不無尷尬地說道:“沒有您和王市長撐腰,我的腰桿也硬不起來啊。”
“這些事情放在心裡就行,說出來就沒什麼意思了。”馬定文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地問道:“段誠,百魚宴吃完了,事情也說完了,接下來還有什麼節目?”
段誠連忙湊到他耳邊,一臉諂笑着說道:“三環路上剛開了一家休閒中心,老闆是我朋友,都安排好了。”
“你呀!就是幹這個行。”馬定文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道:“走,見識見識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