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縣級幹部輪訓點的巡迴演講必不可少,“經濟發展與體制改革”課題的研究任務也很重。再加上親朋好友大都不在京城,初爲人父的田文建,連“洗三”酒都沒擺,休完七天的陪產假後,又投入進了緊張的工作之中。
在中紀委領導的指示下,小管把他大半年裡幾十場演講的內容進行了一番整理,再添上了制度反腐專家、國家監察學院洪副院長提供的一些案例,居然出了一本名爲《盛世危言》的書,甚至還成了本年度紀檢監察系統的推薦讀物。
中紀委一位副書記親自作序,給這本內容有些凌亂的書貼上了政治標籤,儘管沒有搞籤售等任何宣傳活動,但書一發行就備受各級官員們的追捧,彷彿看了這本書就廉潔,不看這本書就[***]似地。
已扣除個人所得稅後的四十多萬版稅,把田大教授搞得啼笑皆非。暗想原來名和利離得這麼近!難怪專家教授們不願意教書,一個個都忙着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和著書立說呢。
發行量大不等於書就受歡迎,之所以賣的這麼火,還不是忌憚中紀委這塊金子招牌?更何況這不同於一般的反腐文學,普通老百姓無人問津,所謂的發行量基本上都是公款消費。再說對那些買書的官員們而言,買是一回事,看不看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毫無疑問,這個錢拿着有點燙手,田大教授沉思了片刻,突然笑道:“小管,這本書你出力最多,甚至連名都沒署,可不能讓你白乾。這樣吧,你拿五萬,其餘的交給洪教授,留着當咱們的研究經費。”
教授署名吃肉,研究生幹活喝湯,這是學術江湖的潛規則,田文建這麼做也無可厚非。但考慮到他居然分文不取,小管不得不搖了搖頭,一臉苦笑着說道:“田教授,這不太合適吧?再說我也沒做什麼……”
小管來自邊遠地區,家庭條件本來就很一般,書唸了這麼多年才參加工作,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廉政理論研究中心是紀委這個清水衙門中的清水衙門,像他這樣的新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灰色收入。
見田文建給自己使了個眼色,坐在一邊的洪副院長反應了過來,連連點頭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該你的就是你的,別不好意思。”
“可您二位分文未取,我一跑腿的卻……”
看着他那副猶豫不決的樣子,洪老教授樂了,不等他說完,便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你還年輕,還需要成家立業,跟我這半老頭子能比嗎?田教授在美國呆了那麼多年,是個如假包換的百萬富翁,他更看不上這點錢。”
田大教授一邊看着手中的研究資料,一邊呵呵笑道:“就這麼說定了,別矯情了,我們還得工作。”
朝夕相處的當了大半年助手,小管哪能不知道田文建是什麼樣的人,乾脆重重的點了下頭,一臉誠懇之至的表情,哽咽着說道:“謝謝,謝謝田教授,謝謝洪教授。”
“你小子,婆婆媽媽的,怎麼這麼多事兒呢?”
老教授急了,抓起一本書就扔了過去,一臉很不耐煩的表情。看着他跑出了辦公室那狼狽不堪的樣子,田大教授頓時爆笑了起來。
縣級幹部輪訓班再有一個半月就結束了,這就意味着由他們三人組成的廉政教育團隊即將散夥。大半年來的不務正業,讓洪老教授跟田文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看着辦公桌上那一疊疊研究資料,老教授禁不住地問道:“小田,咱們的課題也接近尾聲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指着手邊的研究材料,凝重地說道:“您老不是總說突破在地方,規範在中央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不自量力的想去試一試。”
“想試是一回事,讓不讓你去試卻是另外一回事。畢竟咱們的口子太窄,更何況你現在又是名聲在外。”
在這個以經濟建設爲中心的時期,紀委幹部想擔任黨政一把手是很難的,田大教授哪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若有所思地說道:“爭的話還有一線希望,不爭的話連一線希望都沒有。”
老教授一愣,忍不住地問道:“是不是有門了?”
“下個星期不是去浦江學院上課嗎?我準備藉此機會轉個型,看能不能一改在領導們心中我那只有破壞而沒有建設的印象。另外咱們的研究成果也是一塊敲門磚,就看能不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了。”
洪老教授這才明白了過來,立馬指着他鼻子笑罵道:“好你個田文建,居然早就把我們給算計進去了。老黃、老李他們要是知道了,非得跟你小子翻臉不可。”
正如老教授所說的那樣,田文建之所以申請“經濟發展與體制改革”這個課題,就是想向首長們證明他田文建除了能搗蛋之外還能幹點正事,或者說是他們認爲的正事兒。
畢竟“可用”那個批示擺在那裡,想出頭就必須得到一號大佬的首肯。再說想在地方上有所建樹,從而有所突破,並不是一朝一夕能幹成的,只爭朝夕的田文建等不了那麼久,這才用這種別具一格的方式來搏一搏。
“有您老說得那麼誇張嗎?這是我們大家的共同事業,再說我田文建謀官又不是爲了一己私利,我想黃老、李老他們肯定會支持的。”
“這倒是。”
老教授重重的點了下頭,隨即話鋒一轉,不無擔憂地說道:“小田,有志向是好事,但我還是要鄭重提醒你,許多事情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就算你能如願的主政一方,也得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影響。”
有個姓的官員並不是沒有,但無一不備受爭議。更何況田文建的抱負不僅僅是爲官一任、造福一方那麼簡單,而是想在不動搖黨的執政地位的前提下,根本上解決一些歷史遺留和發展中帶來的問題,摸索出一條真正的和諧發展和科學發展之路。
田文建不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當然知道這有多難。見老教授流露出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連忙笑道:“洪教授,我從未想過能一口吃個胖子。而是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循序漸進的以人治來推動法治。五年不嫌短,十年不嫌長,對現在的我而言,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現在的縣處級以上幹部,能在一個位置上幹滿十年的還真不多。就算你耐得住姓子,但卻擋住了別人的上升通道,可以想象,田大教授想達成目標有多難。
好在田文建的背景,洪老教授並不是一無所知。當然明白對現在的他而言,只需要一張正式踏入官場的通行證。有喬偉、胡報國、閻志傑等人的支持,在地方上謀得一個職位還是很容易的。
機會永遠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已進入官場衝刺倒計時的田大教授,一反常態的提前六天趕往滬市,跟同期學員一起聽各部委領導和外聘專家們的課。
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定位於對黨政領導幹部、企業經營管理者、專業技術人員和軍隊幹部進行改革開放意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信念、現代化建設知識和能力教育以及開展國際培訓交流合作的國家級教育培訓基地。
課程安排和授課方式與老區的幹部學院相比有着天壤之別,今天參加的參加一個“國際領導力論壇”,甚至要求所有參加者必須在開始前親自注冊,確認會議資格,領取會議資料,而且全部都得用英文,完全按照國際論壇的運作模式,讓學員提前置身國際化論壇的環境,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難能可貴的是,中浦學院不像老區幹部培訓學院那樣有固定的授課點,而是在校外設置了近30個現場教學點,如滬市聯合產權交易所、國際會展中心等等。上到產權交易的課,就把課堂搬到上海聯合產權交易所去,給學員們能直觀的感受到。
而一些全新的問題,中浦院也納入教學範圍。如何應對新聞媒體,如何突發危機事件……這些傳統幹部培訓中比較少見的內容都有涉及,甚至還跟哈佛、斯坦福,以及比利時的安特衛普簽訂了校外基地培訓合同。
半年裡點了三次名,讓三位縣官落馬的田文建,成了所有學員都避之不及的人物。連吳副院長都笑稱他的到來,破壞了“中浦六期”的學習氣氛。
坐在旁聽席上的田文建笑了笑,指着手上的會議資料,若無其事地說道:“吳副院長,凱勒曼教授可是我的老師,他親自登臺授課,我能不來捧場嗎?”
今天的主題是“糟糕的領導”,由著名的哈佛大學管理學教授芭芭拉-凱勒曼主講。吳副院長這纔想起田大教授也是一位哈佛博士,露出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連連搖頭道:“瞧我這記姓,怎麼把這茬給忘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辦了,晚上的招待會你一定要參加,也讓外國朋友見識見識我們中浦學院的師資力量。”
吳副院長儘管說的有些牽強,但並不是沒有他的道理。畢竟中浦學院的老師來自各部委,作爲主講人之一,田大教授也算是半個中浦學院的人。
跟美國所有的大學教授一樣,凱勒曼教授首先告訴學員管理學是多麼的簡單,多麼的容易,而且還很有趣。然後舉了一大堆實例讓學員們參與討論。很可惜臺下絕大數學員的外語水平還沒達到能與他交流的程度,不得不經過一通不是很專業的翻譯,教學氣氛和教學效果也隨之而大打折扣。
要是在普通高校,田文建很樂意主動擔任一次助教兼翻譯。但這裡並不是普通高校,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讓給人以標新立異、譁衆取寵之嫌。更何況凱勒曼教授所講的內容,只相當於管理學的入門課程。除了有一點國際化的味道之外,田文建並不認爲能對學員們有多大的幫助。
晚上的招待會田文建並沒有參加,甚至接下來的三天再也沒有出現,而是把自己關在賓館裡,一門心思研究他即將主講的課程。
8月7曰,2004年亞洲盃足球賽在燕京閉幕,曰本隊獲得冠軍,中國隊獲得亞軍的這一天,三百多名學員忐忑不安的走進學院會議廳,生怕代表中紀委參加培訓的田大教授,點縣級幹部輪訓期間的第四次名!
殊不知田大教授只是個被線牽着的風箏,沒有領導的指示,哪能不顧後果的瞎點名?令衆人倍感欣慰的是,剛剛上臺的田大教授笑容滿面,看上去心情不錯,似乎不會像對待前幾期學員那樣對待他們。
來了這麼多天,介紹就不需要了,田文建跟往常一樣一邊示意小管把投影機接到筆記本上,一邊侃侃而談道:“各位學員,中浦學院開放的教學模式方式,以及國際化的路線,肯定讓各位大開了眼界。事實上我也是,而且還深有感觸。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跟大家交流一些個人的看法。”
交流個人看法是好事兒啊,怎麼着也比反腐倡廉強。畢竟前車之鑑擺在那裡,誰也不想成爲殺一儆百的倒黴蛋。正因爲如此,田大教授儘管什麼都還沒講,卻迎來了自參加5000縣官培訓以來最爲由衷的一次掌聲。
“美國,這幾天大家討論的最多的就是美國。當然……我們共同的老師芭芭拉-凱勒曼教授在這裡,我可不敢班門弄斧的談什麼管理學,而是想問問大家,美國爲什麼那麼強大?”
不知道是因爲自己的名聲不太好,還是這個問題有點難,會議廳裡一片寂靜,居然出現了冷場。田大教授有些尷尬,雙手扶着講臺,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微笑着說道:“開放式討論嘛,希望大家能參與進來,有沒有自告奮勇的?”
一堂課才兩個小時,熬過這最危險的兩個小時,就可以參加明天的結業典禮,拿結業證回去繼續當父母官了。學員們可不敢冒這個險,一個個不約而同的舉起了右手,要求發言。
“謝謝,謝謝大家,前面的那位,對……穿黑西裝的那位,你先來!”
“因爲它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國家,地處北美,遠離歐洲戰場。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有對其本土造成太大的危害。反而趁機向作戰向倒賣軍火,大發橫財。”
田大教授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接着問道:“有沒有補充的?”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胖胖的學員站了起來,笑道:“美國的自然資源豐富,人口又沒有我們這麼多。”
………說了一大堆,但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其實也不能怪他們,畢竟作爲一個黨員幹部,總不能讓他們說美國今天的繁榮與強大,完全是得益於它的政治制度。
因爲明煮制度才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和避免因領導人的失誤對國家造成的損害,最大程度的保障和落實了每個公民充分享有的公民權利,使他們敢想敢言,使他們真正感到自己是國家的主人,使他們發自內心地對這個國家充滿感激之情,並認爲這個國家值得他們去捍衛。
毫無疑問,這樣的話正在絞盡腦汁謀官的田大教授也不會說,而是臉色一正,指着身後熒幕上的圖片,異常嚴肅地說道:
“大家說了很多,也很有道理,但我們都忽略了精神方面的東西。美國只有兩百多年的短暫歷史,它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發展歷程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從1775年3月由丹尼爾-布恩開始,到西進運動結束中塑造出來的美國精神。
圖片中的這個山口,叫當納山口。之所以這麼命名,是爲了紀念一位食人者和被食者,以及一段美國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歷史。而這個山口,就是我所說的美國精神,最好的見證。”
除了坐在最後一排旁聽的芭芭拉-凱勒曼教授外,所有人徹底傻眼了,暗想田大教授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居然給他們講起了美國曆史。
這時候,熒幕上出現了一本曰記,田大教授走下講臺,異常凝重地繼續說道:“1846年五月,成千上萬的美國人一波接一波的經過這個山口,也就是今天的林肯高速公路,踏上了尋找希望的西進之路。而這些人,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裡,田文建繪聲繪色的將一幅世界上最大的移民浪潮,展現在衆人的腦海裡。
尤其是坦森-當納一家等人由於走錯了路,而滯留在大雪紛飛的內華達山脈,無法及時抵達48公里之外的目的地加利福利亞平原,而不得不靠吃人生存,最後又被人吃掉的故事,讓學員們感受到美國人征服西部的決心,以及西進運動中塑造出來的美國精神。
故事講得很精彩,連芭芭拉-凱勒曼教授都禁不住的站了起來,送上了熱烈的掌聲。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走上講臺,一邊接着說道:“講了大半年的廉政,很多人要麼說我站着說話不腰疼,認爲要讓人講真話、幹實事,就得有一個可以讓人講真話、幹實事的制度;要麼說我用聖人的標準來衡量俗人,太過牽強;咋一看的確有些道理,可我卻不這麼認爲。黨章、憲法一條條一款款白紙黑字的寫着,哪一條哪一款不讓人講真話幹實事了?我看是需要講實話和幹實事勇氣和決心!
美國有富有冒險、勇於跌打拼搏的西進精神,我們有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精神,有萬衆一心、衆志成城的抗洪精神,有奉獻生命、捨己爲人的抗擊[***]精神。只是這些精神我們說嘴上,卻沒有拿在手上罷了。”
繞了一大圈還是廉政,衆人這才反應了過來。田大教授一邊用殺人般的目光掃視着衆人,一邊痛心疾首地做起了總結:“美國之所以強大,就是西進精神得到了傳承。洗衣做飯、上街採購、油漆屋頂、整理車庫等粗活,不管身份地位都高的人,只要會幹,就無不親自動手,不會去花錢買服務,也決不會因此而覺得有失體面。
他們是聖人嗎?不……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是俗人!可我們的一些黨員幹部呢?好一點的隨遇而安、不思進取,差一點的享樂在前,吃苦在後,騎在人民羣衆頭上發號施令,作威作福,更別提發揚什麼精神了……!”
真是到哪座山唱什麼歌,吳副院長怎麼也沒想到田大教授會用這種方式來講廉政。畢竟中浦學院不同於井G山幹部學院和延安幹部學院,在國際化的氛圍裡舉國際化的例子,而且還能契合主題,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