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藍黑色的,大地是黃白色的,宇宙廣闊無季;太陽每天升起又落下,月亮每月有缺也有圓,四季寒來暑往一年一度,萬物陰陽調和天道有常。氣候因雲騰而生雨,節令之至露寒爲霜;世態炎涼商場險,富貴得失天地知。
付建國蜷曲着身子,悄悄地坐在車內最後一排的角落裡。這輛破舊的長途大客車裡擁擠不堪,充斥着粗俗的叫罵,放肆的說笑和刺鼻的異味。
如今的付建國,全然沒有了新聞記者的風采。一身普普通通的夾克,擠在人堆裡,任誰也不敢相信他曾經是一名風光無限的華新社記者。他那一臉的懊悔,有如一位進城販賣山貨的老農,不慎賠的血本無歸,滿身晦氣,狼狽不堪地返回家鄉。
事實上他比這還要慘!房子賣了,親戚朋友都借遍了,迄今爲止還欠着銀行十幾萬貸款。
師傅苦口婆心的絮叨了大半夜,他輾轉反覆,難以入眠,現在實在是太困了。可是那持續劇烈的顛簸,那嘈雜的喧鬧聲,又與昔曰舒適的睡眠環境相距甚遠。付建國長嘆了一口氣,他覺的忍無可忍,但又無可奈何。
文建他真能行嗎?如果單單是攝影技術,小師弟還真得到了師傅的真傳。與開襠褲時就玩照相機的小師弟相比,他這個曾經的正牌攝影記者不得不甘拜下風。可現在這是做生意,已經失敗過一次的付建國,對那個嘻嘻哈哈,永遠都沒個正形的小師弟還真沒有什麼信心。
但不管怎麼說,師傅和小師弟能在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付建國是感動不已。要知道就在師傅打電話的前一天,他還跑網吧去給在澳大利亞分社工作的老六發郵件,看能不能想辦法把他弄出去打幾年洋工。
下午一點,付建國幾經轉車,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龍江機場。
中國人民解放軍9527部隊那高大肅穆的營門,軍裝筆挺威武神氣的哨兵,以及水泥墩上那架昂首朝天的退役戰鬥機,讓剛跳出公交車的付建國,唏噓不已地起幾年前採訪S駐軍駐軍的情景。
“三哥,三哥,我在這呢!”
熟悉的聲音傳來,付建國這才發現營門左側的醫院前,穿着一身戰士軍裝,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小師弟,正興高采烈的使勁衝自己揮手。
等候多時的田文建,見三師兄還愣在那裡,連忙快步跑了上去,並哈哈大笑道:“三哥,你可想死我了。”
一個有力的熊抱,勒得身材瘦小的付建國差點喘不過氣來,連連叫道:“好了,好了,三哥吃不消了,先鬆開再說。”
久別重逢,田文建哪能不激動?鬆開付建國後就上下打量了一番,並搖頭嘆道:“三哥,你又瘦了。”
債臺高築,寢食難安,想不瘦都難。付建國點了點頭,苦笑着說道:“小建,就別笑話你三哥了。婚紗攝影店的事你都知道,三哥這是走投無路投奔你來了。”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田文建一把摟着過三師兄,信心十足地說道:“從哪跌倒,就從哪爬起來!你我師兄弟再加上師傅他老人家,我就不相信搞不起來。”
“小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
不等一臉尷尬的付建國說完,田文建就指着門診三樓的方向,笑道:“三哥,你說這些就見外了。咱們還是兄弟不?走……咱們先去吃飯。”
二人剛走進門診大廳,正與A團空勤家屬林護士聊天的呂軍醫,便忍不住地笑問道:“田院長,這位是你朋友?”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眉飛色舞地介紹道:“我三哥付建國,是專門來看我的。”
“田院長,你這兵當的可不一般啊。”呂軍醫轉過身來,指着門前還未還給安曉彬的豐田佳美,調侃道:“自你分到咱衛生隊那天起,天天都有人來探親。我參軍這麼多年,來機場的親朋友好加起來也沒有你多啊。”
“要不我能當醫長,你只能幹醫生呢?這就是差距。”田文建擺了擺手,不無得意地笑道。
跟衆人寒暄了一番後,付建國滿腹狐疑的跟着上了三樓。很顯然田大院長早有準備,書桌上擺放着對面小吃店裡叫的幾個小菜,兩雙衛生筷邊還放着一瓶茅臺。付建國環視了下田大院長的宿舍兼院長辦公室,將旅行包輕放到牆角邊後,就忍不住地問道:“小建,樓下那些軍官怎麼你院長啊?難不成你真是這家醫院的院長。”
田文建一邊指着臉盆,示意他洗手準備吃飯,一邊呵呵笑道:“三哥,師傅他老人家說的一點都沒錯,是金子到哪都發光。你師弟我雖然只是個大頭兵,可也擋不住部隊領導慧眼識珠,還是把我這顆閃閃發亮的金子發掘出來,並委以重任,擔任龍江空軍醫院的院長。”
付建國樂了,忍不住地笑問道:“小建,你們部隊首長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你連醫都沒學過,還讓你當醫院院長,這不是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嗎?”
“三哥,這你就錯了。”田文建啓開瓶蓋,一邊給三師兄的杯子斟酒,一邊理直氣壯地說道:“院長好歹也是個領導,領導的是幹嘛的?領導就是發號施令的人。什麼工作都要領導去幹,那還要他們幹什麼?”
付建國擦乾雙手,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問道:“這麼說是真的?”
“這還能有假。”田文建坐了下來,苦笑着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這個院長也就頂個名。基本上屬於遊手好閒,什麼事情都不管,整天混曰子的主兒。”
“你這兵當得到挺自在的。”付建國長嘆了一口氣後,抓起筷子繼續說道:“不過你也只能躲在這裡晃盪,來前師傅特別要我叮囑你,沒什麼重要的事就別回江城了。市政斧那事鬧得太大,人家現在恨不得要你小子的命。”
田文建心中一凜,但還是若無其事地問道:“三哥,有那麼嚴重嗎?”
付建國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說道:“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嚴重!人家拿龍江駐軍和A集團軍沒輒,就把所有賬全記到了你的頭上,這會正卯着勁準備收拾你呢。另外你小子現在是出大名了,不但龍江市委市政斧恨不得扒了你的皮,甚至在省領導那裡都掛上了號。”
意料之中的事,扛着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杆大旗,有恃無恐的田大院長,一臉不屑地笑道:“我還以爲多大事呢,他們有能耐來機場找我啊?”
“現在是沒事,可將來呢?”付建國狠瞪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說道:“你既不願意留在部隊長幹,又準備退伍後留在江城發展,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早晚有一天會出事。”
“是不是有什麼內部消息了?”田文建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地問道。
“A集團軍的介入,把趙正東氣得是暴跳如雷。責令省紀委成立專案組,馬定文這會應該已經被雙規了。市教育局局長、市信訪局局長、虎林縣縣長、虎林縣民政局局長全得下臺。劉東川、高雲天、王宏偉等龍江市領導,龍江市公安局局長、虎林縣縣委書記,只要與鄭小蘭事件沾上邊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背處分。”
付建國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用你們閻老闆的話說,你是引起了官憤。他讓我最後一次提醒你,接受他的幫助留在部隊提幹還來得及。如果過了這個村,那今後你將再也無法在J省立足了。”
媽的!還是陳紅軍的手筆大。田文建暗罵了一句後,搖頭笑道:“三哥,咱就一平頭老百姓,又沒想過當官,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有什麼好怕的?”
“照相館你還開不開了?”付建國冷哼了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問道。
“開啊。”田文建點了點頭,像沒事人似地說道:“不過是你開,營業執照什麼的全是你名兒,誰知道有我股份?雖然個個都知道我和師傅的關係,可他們誰又有膽碰師傅他老人家一根寒毛?”
正如田文建所說的那樣,吳博瀾的官雖然不大,但絕不是個能輕易招惹的主。就憑他家裡那幾十張與兩代國家領導人的合影,省裡那些頭頭們都得恭恭敬敬的叫聲吳老。
“你對我就這麼有信心?”付建國放下了筷子,緊盯着田文建的雙眼,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田文建點了點頭,真摯誠懇地說道:“你之所以失敗,那是因爲運氣不好,跟你的能力沒一點關係。雖然失敗過一次,但也積累了很多經驗,就算我親自出馬也不一定能幹得比你強。三哥,要對自己有信心。不但我和師傅相信你,連陳姐都相信你,她走之前還留下了十萬塊錢,說是替九哥借給咱兄弟創業用的。”
付建國一愣,連忙問道:“陳潔真是這麼說的?”
“就這麼說的,我騙你幹嘛。”田文建舉起了杯子,繼續說道:“錢我這邊都準備好了,三十八萬,你走時帶回去。加上師傅那邊的十萬,足夠買房子加裝修了。抵押貸款的事找安子,我都跟他說好了。樓下那輛車原本準備今天還給安子的,可想到你回去後既要跑各單位辦手續,又要張羅着裝修,我就又留了下來,回頭你把它開走。”
“完了?”
“哦,還有。”田文建想了想之後,繼續說道:“據說馬上就要推行房改了,社裡老陳的那套房子一直沒人住,他退休後肯定要去兒子那邊,我琢磨着給他點補償,把那套房子頂着他的名頭買下來。具體的工作請師傅他老人家去做,閻老闆肯定也會幫忙,談妥了就把嫂子和淘淘接過來,總這麼兩地分居也不是回事。”
到頭來還是自己的師兄弟靠得住啊!付建國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立即舉起了杯子,感動不已地說道:“大恩不言謝,小建,三哥敬你一杯。”
“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像什麼樣?”田文建碰了下杯子,誠懇地說道:“其實這也是師傅他老人家的主意,無論如何咱們師兄弟都得幹出個樣,可不能讓他老人家再失望了。”
“恩,兄弟齊心。”
“其利斷金!幹……”
倆難兄難弟一頓酒喝完,基本上就敲定了所有的細節。照相館的名字很響亮,結合老田家那幾百張老照片和幾十部老相機,取了個“百年影像”的名字。而且裝修風格也照着古色古香,讓人一看就知道有歷史的套路來。
儘管付建國現在是落魄了點,但他好歹也是個搞藝術的人,而且還開過一次大型婚紗攝影店,又有師傅他老人家幫襯着,除了掏錢之外基本上就沒他田大院長什麼事。實在沒什麼好交代的田院長,就是叮囑他早點把房子的事談妥,纔好把他老婆孩子以及自己還在山裡吃苦受累的父母接來。
躊躇滿志準備大展拳腳的付建國自然不會多呆,早過了午飯時間的午餐剛剛吃完,就拿着銀行卡與小師弟道別。考慮到他接下來的時間裡需要沒完沒了的應酬,田文建乾脆將安曉彬、閻副社長和師傅送給他的那些菸酒,一股腦塞進了後備箱,像送將士出征似地打發走了三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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