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韜……”在餘杭西南方。一個名叫陸莊的鎮上,一個年屆半百的老人皺着眉頭念着這個名字。他手裡拿着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葉韜已出發。
葉韜來了。這個名字在春南的許多百姓心目中,有着極爲良好的印象。餘杭的鐘樓也算是一景了。葉氏工坊雖然沒有在春南設置分支機構,但他們的產品還是能通過各種渠道流入春南,大大豐富了春南人的生活。從奢華精緻到簡約實用,各種東西一應俱全,而和葉家有關的各類產品,似乎總能讓人感覺到良好的品質和實用體驗。但對於另外一部分人來說,這個名字就好似夢魘。如果不是葉韜的崛起,不是他一次次以各種方式,在談曉培的縱容下,顛覆着傳統的做法,拿出一個個匪夷所思卻又極具實用性的方案、創意,又或者他沒有在他參與的爲數不多的戰爭中總是有着出色的表現,總是成爲關鍵人物,引領戰爭朝着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他和妻子談瑋馨兩人,在橫跨二十多年的時間裡讓東平變成了一個只能讓人仰望的國家,而現在,春南就面對着這個國家。自詡爲仁人志士的春南英豪們,都是有些戰慄的。勇氣和信心。他們不缺乏,但越是瞭解東平,瞭解葉韜,越是覺得芒刺在背。
老人名叫安平,以前他曾是江硯的侍衛長,也見過幾次葉韜。而現在,他統領着一個包括四百二十六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以及成千上萬個不知道自己在爲誰服務,但卻在爲組織提供資源的部署,手裡掌握着春南第三大的票號,第六大的綢緞行,第十一位的海運商社,第四位的營建行,而明裡暗裡掌握的土地和房舍,也多得驚人。安平自己還沒有時間好好梳理。這個組織叫“伏虎堂”,他們在東平只有精幹的諜報組織,有一些人手,甚至直接潛伏在春南的諜報系統裡,卻在爲伏虎堂服務。江硯用了多年時間,費盡心機,審視耗盡了自己的生命建立起來的這個組織,並不是爲了刺殺、破壞,不是爲了諜報刺探,而是準備了龐大的計劃,要在東平和春南開戰之後,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東平進軍,讓東平承受巨大的損失。東平的軍隊強盛。是建立在強大的物質基礎上的,可一旦受到大量損傷,財政上的壓力也極爲巨大。更重要的是,老兵是很難培養起來的,大量殺傷老兵,或者形成大規模的非戰鬥減員,可以讓東平的軍隊戰鬥力下降不止一個檔次,而那樣,春南大軍還是有機會的。就算阻撓東平進軍不成,伏虎堂也要完成最低使命:讓春南王室續存……不是讓征服者施恩苟活,而是自由地活在世上,如果有機會,將來可以重振春南王族,成就復國大業,如果不成,至少也能保證王族的生存和自由,以及,理所當然的富裕的生活。
而現在,葉韜來春南,讓安平麾下的幾員虎將,有些按捺不住了。但安平卻深知。一旦葉韜在春南國境內出事,東平大軍立刻就會殺來,不會有任何僥倖。但如果是在東平國境內出現什麼問題,如果能把行動者的身份隱藏好,裝飾好,還是有很大的機會的。安平自己都心動了。他拿起了另一份情報,那是幾天前傳來的據說會和葉韜一同前往餘杭的人員名單。談瑋蒔跟着葉韜一起來了,但葉韜沒帶着孩子,顯然是覺得氣氛不會太輕鬆。護衛力量更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多年跟隨在葉韜身邊的劉勇,這次自然還是侍衛長,金澤則擔任侍衛營營正,有三千人編制,個個身手出衆的侍衛營,這一次會有一千兩百人隨葉韜來餘杭。另外還有包括劉勇的妻子“金絲劍”曹默在內的一衆年齡不等的江湖好手約二十人。看這樣的陣容,或許覺得葉韜有些劍拔弩張,但想想他現在的地位,想想他的業績,就會覺得,其實也還好。這種護衛力量,差不多也就是國主一級出行的護衛陣容的一半。但葉韜的價值,可是遠遠超出半個國主的。
而且,讓人覺得略微安心的是,葉韜的這支使團裡,如以往那樣,仍然有相當數量的重量級商人,或者是商戶的代表。九州商業協會,七海商社都有相當高層級的代表。看起來,仍然是希望進行一些比較溫和而互利的會談的。
安平的注意力可不會僅僅放在這些人身上。他注意到這個使團裡有池雲、和豐恣在。豐恣大概沒機會成爲江硯這樣的頂級謀士,不是因爲他的才能和視野,而是個性使然。江硯對國主對春南的忠誠和感恩,在處理繁雜事務上的耐心,以及精心構造大局面,希望能夠挽狂瀾於既倒的決心,都是豐恣這個懶傢伙不能比的。雖然豐恣一直都掛着北疆經略府的職位,但卻長期居住在丹陽,和朋友們冶遊作樂,不亦樂乎。這些年裡,他只是偶爾出手,風格也更偏向於因勢利導。但豐恣的能力,卻沒有人敢懷疑,這傢伙雖然擅長因勢利導,能夠取巧絕不用正常而麻煩的方法,但他有一點是遠遠超過江硯的,那就是他對各種領域的通達,他的知識面幾乎沒有死角,這讓他總是能從別人覺得非常詭譎的角度,找到關鍵點所在。而且,這傢伙可是個外交談判高手,比起總是一副謙謙君子樣子的葉韜難對付多了。
安平搖了搖書桌上的鈴,一個醜陋的家庭走進了書房。家丁身高快有八尺了。十分高大,穿着藍灰色的家丁服色,顯得有點滑稽。但看那猙獰的面孔,恐怕沒多少人能在他面前還笑得出來。
“老爺,有什麼吩咐。”家丁問道。
“讓阮小五出發。跟上葉韜的隊伍,盯着不放,不要打草驚蛇。”安平吩咐道。
“是。”醜陋家丁應聲,隨即轉身走了出去。
在王宮東宮內,太子也看着類似內容的文書,他的表情有些複雜。“葉韜……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太子爺身邊總是有一班老臣,雖然銳氣不足。卻有着根深蒂固的關係網。二王子,則受惠於當年春南和東平的關係蜜月期,曾經被當成是最好解決方案的由談瑋哉同時繼承兩國王位,讓東平春南合二爲一的說法,讓不少“和平主義”的大臣聚攏在了身邊一起營造聲勢。雖然最後這種說法煙消雲散,兩國國主對這種解決方案都不屑一顧,但二王子的手段層出不窮,終於還是在身邊聚集了足夠的力量。如果不是因爲東平巨大的軍事威脅,恐怕老國主薨斃之後,兩個王子就兵戎相見了,但現在雙方的支持者卻都極力避免這種會造成極大內耗的行徑。但國主之位,終於是要有一個說法的。
“這葉韜,現在在北國勢力甚大,但在南方,又能有什麼作爲?無非是他地位夠高,和談家關係也夠好,這才能代表國主來洽商國是罷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臣哼了一聲說。
“大概不會那麼簡單。”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大家知道,這是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太監,在他身邊跟隨了快有三十年的陳公公。“攜攻滅北遼的餘威,前一陣……似乎又是春南的某位將他得罪得夠狠,他能客客氣氣來談事情纔是怪事呢。”
“現在的情勢,春南不得不低頭……以前,我們這邊的做法是很有些不地道。東平諸多商戶都頗有怨言,的確是有些過分了。稅負可以談、城衛軍和其他豪強世家也不能再有什麼不合規矩的事情了。徐老……您家的公子,還是約束一下。低個頭,表個態,說些軟話,希望能糊弄過去。葉韜這傢伙,別人給他面子的時候,他還是很好說話的。”太子說道:“得罪他的又不是我們,這個,我們就不必操心了。”陡然間,他的語氣有些冷。
之前在東平興風作浪的,是二王子那邊的人。二王子受到常菱影響,似乎真的信了東平對常菱頗有歧視侮辱的事情,而常菱和談瑋哉能一年連着一年地住在餘杭。也被他看做是被無視而不是被優容。同樣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看起來,真的是有截然不同的結果。常菱嫁給談曉培,固然是有老國主希望這個嬌縱傲慢的女兒能有個好歸宿,卻也的確是希望能夠結好東平,成通家之好。而婚姻之事,不成爲親人,就是成爲仇人……老國主沒想到,終於還是這個結果。談曉培雖然並不非常重視常菱,卻也不曾怠慢她。用度、年節的賞賜、儀仗等等,都是非常寬厚的。據春南暗諜調查所知,王后卓秀日常的花費用度,恐怕都不到常菱的三分之一。而卓秀以王后之尊,平時出行,只要不是典禮祭祀之類,總是輕車簡從,甚至經常只有六個侍衛兩個侍女一個隨侍女官……寒酸到了極點。這兩廂比較,恐怕沒有任何人會覺得,常菱是理直氣壯的。但她自己,偏偏是……
“葉韜要是要求常菱回東平呢?”老臣問道。
“讓她回去……談曉培歸根到底是個將軍,妻子孩子算什麼?何況還是不怎麼討喜的。到時候他在我常家隨便殺個幾十個人,說給談瑋哉抵命,誰敢說什麼?”太子殿下明白無誤地說。
“恐怕……二殿下不會那麼容易同意吧?蓮妃自己恐怕也不會想回去。”
“哼,婦人……結好東平沒做到,可也不能真的被當做仇人,讓人遷怒我春南王庭。這事情,我會去和弟弟說的,不能讓常菱再任性下去了。”太子殿下有些惱火地說。
至於蓮妃常菱,則是對葉韜前來春南懷着莫大的警惕,甚至是有些憤怒。她從到東平和葉韜的第一次接觸到現在,那麼多年過去了,葉韜從來沒有將她當作是貴妃,有着怎麼樣的尊敬。雖然當面的禮數上是不會缺少,但葉韜自從品秩一到,可以不對她行禮,就真的再也沒有對她行過禮。而葉韜和談瑋馨,在諸多事情上和她作對,後來更是經常給她臉色看,這些她都一一記在心裡。有時候,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反省。哪怕蓮妃身邊的人,對於她的喜怒無常,驕橫跋扈都頗爲反感。蓮妃總是覺得出身王族,應該什麼要求都得到滿足,就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等的做派,在東平可是吃不開的,迴應她的自然是一片片看白癡的眼神。縱然蓮妃容貌秀麗,大傢俬底下笑笑,只當她是國主嬌養着的玩物罷了。如果談瑋哉真的能夠成爲兩國共主,她的地位的確是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可不是她能說了算的。而到最後,暫時的榮耀光鮮都過去了,自己仍然是那個不受重視的貴妃而已。
談瑋哉倒是有些興致盎然,春南這套極爲重視儀態的貴族教育怎比得當初在丹陽,什麼都有得玩來的開心?他現在也不算是小孩子了,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而長年春南式的貴族教育,則讓他將許多情緒壓抑在心底。表面上,他只不過對侍衛說了一聲:“倒是真有許久沒見過葉經略了,這攻遼之戰,應是有許多有趣的地方,到時候倒是可以當面討教一番。”這也算是得體。談瑋哉倒是不在乎是不是要回丹陽,在他看來,丹陽恐怕要比餘杭好得太多了。
從丹陽出發之後,葉韜一點都不着急。在他看來,讓春南那些傢伙多發愁幾天也沒什麼不好。另外,他的主要職責可不僅僅是把常菱和談瑋哉帶回丹陽,一路上要經過許多地方,有的地點在秘密囤積糧食、軍械、彈藥等等,而有的地方則是大軍駐紮,正在進行着艱苦的訓練。葉韜一路上正好可以巡視一番,瞭解一下東平的戰爭準備情況。哪怕知道葉韜僅僅是路過,沿途的地方士紳商家都會想方設法來接近,但除非真的是在觀賞風光的時候偶遇,不然,葉韜對這類社交活動,是敬謝不敏的。
雖然拖拖拉拉地行進,但距離邊界終於也只有一天路程了。過了邊界之後要行進至少兩個多時辰才能安頓下來,葉韜決定還是等明天一早再通關比較閒適一些。之前,自然可以將隊伍分成前導隊和主隊,但到了春南境內,這麼安排就略有些不妥了,容易給人散漫的印象,也不利於隊伍保持一致,有充分的安全保障。
畢竟是處於兩國最主要地面商路上,邊界這邊的驛站雖然肯定說不上有多豪華,但設施也很完備。驛站的維護和運營,現在可是一些官員考績的標準之一。而在驛站對面,一家頗有規模的如家連鎖客棧可是虎視眈眈得很呢。哪怕是官員出行,現在也可以選擇驛站之外的地方,同樣可以予以費用報銷,這招當初可是讓驛站系統的負責人急的跳腳,後來索性全面向如家連鎖客棧學習,並大大加強了在驛站進行官文傳遞和其他服務的功能,才讓驛站系統的經營穩定了下來,經過幾年精耕細作,驛站已經成爲直屬戶部的諸多“國有企業”中,盈利性很不錯的一家。葉韜這一行接近兩千人,幾乎佔據了整個驛站。一些人還不得不安排到對面的如家客棧裡去。在頂層的露臺上眺望不遠處的市集,葉韜覺得有點奇怪。
“你去問問,市集那邊怎麼了?”葉韜吩咐道。
金澤去轉了一圈,馬上來回報說:“大人,賢越行在脫手一批東西。我去問了問,老闆說他交了固定的關稅之後,到那邊的鎮子裡休息,到了第二天,就有當地的官員和軍人跑來要收第二茬的稅。他們還聽聞說,最近一段時間,春南各地駐軍和地方官,找商隊打秋風的事情屢有發生,他這批貨就算運到了地頭,恐怕也掙不到錢了。索性拉回來就地出手,給那些有實力的商業協會。”
“有實力?”葉韜皺了皺眉頭。
“人多的,護衛力量強的,有後臺靠山的……地方駐軍未必敢騷擾。比如說,極爲閣部大臣的條子,兩位王子批的路引什麼的,好像都很管用。”金澤不以爲然地說。
“你把他們手裡的東西都買下來。”葉韜冷冷地說:“連車隊和旗幟什麼的都買下來。分兩百人,易裝爲商隊先行出發。給我把情況摸清楚了。有勒索敲詐行爲的,作爲盜匪處理。你看着辦,我給你兜着。”
金澤嘿嘿一笑,葉韜對這種情況顯然是不太滿意了。兩國結盟之後最初達成的協議裡就有關於商隊稅制的條款,除了關稅和在各地進行銷售時候的交易稅,其他一切稅收兩國互免。一切加派,商隊都可以拒絕繳納。這些條文,在東平執行得非常徹底。尤其是東平的軍隊是絕不會撈過界去找商旅麻煩的。但在春南,前幾年還好,現在東平的軍事顧問們回國久矣,兩國的關係也有些複雜曖昧,春南的地方駐軍和當地官府,就開始蠢蠢欲動了。對於諸多東平商家來說,真要是嚴詞拒絕了這些沿途的勒索,恐怕遇到的麻煩更多。有些商家在春南尋找保護傘,每年交上一筆錢,倒是可以免去很多麻煩。有些則索性不跑陸路了,轉而和海商合作。但對一些沒有渠道門路的中小型商家來說,這日子可就越來越痛苦了。
金澤自然是領會了葉韜的潛臺詞,也不覺得自己帶人去裝就能裝得像商隊,索性和賢越行的老闆打了個商量,讓他帶着一百五十名精銳護衛作爲商隊護衛化妝加入。爲了不讓商隊的規模看起來奇怪,金澤在當地朝着其他商家收購了一大批的貨物。金澤在東平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而商家們知道是葉經略在做這些事情,更是樂於效勞。如果能解決沿途的麻煩,哪怕讓當時在驛站這邊的所有商家把手裡的貨物全部拿出來都沒問題,更別說金澤還是取了出廠價和銷售價格的平均數付錢的。
賢越行又來了?春南邊關的官員們倒是很無所謂,看商隊的規模,大概是回去補了貨再來的吧,量夠大的話,賺頭還是不錯的。辦完了手續,金澤就帶領着商隊進入了春南。是夜,號稱連夜趕路追上浪費時間的商隊,就殲滅了一支三百餘人的“盜匪”。
“什麼?”聽說手下一支隊伍傍晚出去,結果一支沒有回來,剛剛回到營地的毛永明有些錯愕。“沒回來?怎麼會的?”
“早上才聽弟兄們說起這事,我讓林麻子去找人了。”毛永明的副將樑蓬滿不在乎地說。在他看來,多數是帶兵的校尉跑去哪裡玩了。反正長官可以花天酒地,下面的弟兄好歹是可以吃飽喝足的,這種事情也不值得太過較真。
忽然,一個軍士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將軍,大事不好了……江校尉的那隊人馬,被人被滅了……屍體都堆了大路了。”
什麼?不聲不響地滅了自己一標人馬,一個都跑不回來報信?這到底是什麼來頭?而既然敢對春南正規軍動手,後臺什麼的倒是不用多想,肯定是極爲強大的。可欺負到自己頭上來,這是什麼意思?自己好歹統帶着七千多人馬呢。
“走,留一千弟兄看着營地,其他人,跟我去看看。”
五千多人馬用了小半個時辰集結完畢,又行軍一個時辰來到了事發地點的時候。商隊自然已經走了,但仔細詢問之下,毛永明卻也從當地人嘴裡問了出來,昨天這個時間裡,過去的只有一支東平商隊。這可讓毛永明火冒三丈?東平商隊,你當我們春南軍隊是假的?
可是當他們追上了賢越行的商隊的時候卻不免有些納悶。賢越行的商隊,現在正和葉韜的隊伍一前一後,差不多速度在前進着。看兩邊的護衛之間的那種氣氛,顯然關係不錯。這下子毛永明可傻眼了?怎麼辦?讓他在葉韜面前去爲難一支東平的商隊?毛永明可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膽子。
“將軍,去問問總沒事啊……要是真是動了我們的人,這道理總不能在他們那邊吧?而且,這可是在我春南的地頭上,要是不聞不問,這以後……”樑蓬提醒道。
毛永明一想也是,他咬了咬牙,吩咐道:“大隊在這裡停留,樑蓬,你跟我上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