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不用着急,您先坐。”陳曉來將老者扯到一邊的石頭上坐下,自己已經隱隱擋在了這羣人和葉韜中間。劉勇露出一絲讚賞的目光,而他自己,已經擦乾淨了手,站在了葉韜邊上。
“老人家,你們這是怎麼回事啊?怎麼招惹上那幫人的?”陳曉來問道。
“那是北遼西路軍飛虎營的人啊……”老者的聲音顫巍巍的,劫後餘生,心情卻還沒有能平復下來。“從我們過了清寧渡,他們就一直追着我們,終於在這裡被趕上了。幸好遇到了你們,你們……可是北疆葉經略的侍衛隊麼?”
“正是。”陳曉來隨手撩了下頭髮,卻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已經和劉勇交換了一下眼神。至於葉韜,現在他仍然帶着面甲呢。“老人家,你們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啊?能讓飛虎營越境追殺,你們恐怕也不是一般人吧?”
“這……”老者掃了一眼周圍的情況。侍衛營的戰士們結束了戰鬥,已經開始整理起戰場來了。其實,侍衛營的戰士們對自己救下來的這些人,仍然不知道到底是敵是友,但相對來說,至少他們不是北遼的人,一面給與傷者簡單的救治,一面卻已經有些人四處掃視,在觀察、監視這些人了。老者也有幾分眼力,立刻就看出,這些軍人的素質明顯不同,而且,雖然看起來衣着和武器佩戴都差不多,但氣質上卻是完全不同。尤其是那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傢伙,那眼睛裡閃動着的光芒,絕對是資歷深厚的江湖人物。如果不是葉韜的侍衛隊,恐怕雲州軍中也不會有這樣的部隊了。“我們從威寧來,是威寧丁家的人。北遼風雨飄搖,我等家族實在是不堪重負,本來是想乘着戰火未起,退避一隅,不被波及。沒想到的是,北遼爲全力備戰,居然想拿我們這等深有苦衷的家族開刀,殺一儆百。我們得到消息快,分頭逃了出來,從海路南下的路沒走通,繞了老大的圈子才朝着西面來的。渡過了清寧渡,本來以爲應該能逃出生天了,沒想到啊,居然惹來了飛虎營的人。我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捉摸着如果能到天凌堡,大概也就安全了。不過,我們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實在是裡力有所不逮啊。”
威寧丁家?那不是北遼東面很有名的世族嗎?他們家資巨億,經營範圍也很廣,不管是傳統的田產、馬場或者是工坊、海上貿易等等,都有所涉及。算得上是北遼排名前十的家族之一。這種大家族,也可以算是北遼的支柱之一,沒想到的是,現在居然被攆得輾轉千里,逃入了雲州。這聽起來……太傳奇了。
“丁家雖然說不上權傾朝野,可也是根深葉茂,怎麼就能落到這步田地呢?”陳曉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天凌堡……丁家和戴家相熟麼?”
老者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說:“這位小哥,丁家有錢卻想逼戰自保,北遼興兵備戰卻缺錢。朝中沒什麼人給我們說話。這些理由,還不夠麼?現在丁家一分爲三,各自出逃。地產、商鋪、貨物什麼都沒了,家中諸多人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留得性命在。丁家在生意方面和七海商社稍有聯繫,不過,怎麼都是見不得光的生意。葉經略是七海商社的執事,又是戴家的女婿,雖然和戴家也不相熟,可畢竟有那麼層關係,還是希望戴家能夠眷顧幾分。這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們這一行,還綴着尾巴,要是直走剛鐸,恐怕直接就被拿下下獄再問了。我等倒是無所謂,可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受不了啊。”
老者幾番解釋,倒也算是將事情交代清楚了。老者明明看出來劉勇葉韜束手站在一旁在聽,卻乖乖地,並不點破,而是放大了聲音和陳曉來交談,將事情都說清楚,絕對是識趣的,有眼力的傢伙。陳曉來於是問道:“還沒請教老丈怎麼稱呼。”
“不敢,小老兒是丁家這一隊的總執事丁未。小哥,可否讓小老兒和您的長官聊幾句?……現在,我們是實在折騰不起了。還望你們能夠收容保護,另外……我們丁家能在雲州待下來嗎?”
葉韜衝着陳曉來擠了擠眼睛,同意了下來。陳曉來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菜鳥侍衛,但在丁未面前,這番問答十分得體。加上陳曉來今天在作戰時候的彪悍表現,對他的褒獎應該……應該不會那麼讓人羨慕。侍衛營的老資格的傢伙都知道,現在葉韜身邊缺少一個可以當副官的人,這人要能文能武,要在待人接物上都有點水準,形象要好……陳曉來似乎很適合這麼個角色。雖然那絕對是高升,但也就意味着基本上三五年裡,他是別想戰鬥在最前線了。
“這老頭子說的如果是事實,那這下子可就有樂子了。北遼國內不穩,而且經濟已經瀕臨崩潰,已經要靠查抄大世家過日子了。而且,聽起來有怨言,有疑慮的,絕對不會只有丁家這麼一點人,肯定還有其他人。”在陳曉來領着老者去協助安頓那些傷者和那些健康的逃亡者的時候,劉勇對葉韜這麼說。
葉韜摘掉了面甲和頭盔,抱在了懷裡,說道:“劉叔,我肯定會留下這些人的。不僅要讓他們有活路,還得讓他們過得儘量好。還得把這種消息傳播到北遼去。動搖北遼軍民的心防,可要比讓西路軍俯首認輸來的難多了,而這可是個好機會啊。”
劉勇笑了笑,其實今天碰上的這事情,他也沒料到。碰上這樣的事情,才讓劉勇感覺到,自己實在是太適應雲州的這種氣氛了。當整個雲州的軍隊都在積極地備戰,準備積聚力量一股而下,將北遼覆滅的時候,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面對西路軍這樣一個特別的對手。很好的對手。他們習慣了西路軍的那副面孔,好像要爲了榮耀,爲了勝利而流盡最後一滴血,從上到下,身體裡都灌注滿了軍人式的勇氣。而今天,丁家的忽然出現,似乎是給了他們一個提醒:事情並不完全是那樣的。在北遼內部,還是有很多人,會害怕和東平的戰爭會毀掉自己的家園,毀掉自己的家族,毀掉他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自然,在這批人裡,這種情緒最濃重的絕對就是北遼的國主,不然,他也不會拼死也要抵抗東平,甚至於開始嘗試許多不理智的行動了。在這個時空,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對世家大族動手,來獲得他們的財富,絕對是大忌。哪怕國家政權的更迭有時候都不能動搖一個家族,不少家族在當年中土大陸的四大國家開始拓展領土的時候,經常在兩邊下注。現在還有不少家族,同時在兩個乃至多個國家裡有自己的枝葉。有的是在各個國家裡各自爲政,對外宣稱是分了家,已經是不同的宗族了。但也有些家族,擺明了就是在幾邊都要混的,而大家卻也視爲理所當然。這樣的家族出身的子弟,在官場和軍中,絕對升不到中層以上,但只要不危害到國家,一般大家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北遼國主現在這樣,居然將只是想退避自守的家族都要滅掉,到底給對北遼帶來士氣的提升還是敗落,可還真是很難說。
“想想北遼國主,也真有點可悲,走投無路之下,居然連和自己不一心的家族都要滅掉。還玩出越境追襲這種把戲來。他是想殺一儆百,但這麼一來,豈不是將那些猶疑觀望的人朝着我們這邊推了?那些已經心存怨望的人和家族,豈不是逃得更快更歡?”葉韜嗤之以鼻道。
“這個麼……你是個好人。”劉勇忽然這麼說了句。
這張好人卡可把葉韜給驚到了,他皺着眉頭,問道:“劉叔,爲什麼這麼說啊?我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吧?”
“猶疑觀望的人,總得有理由,有事情讓他們徹底倒向一方。然後,纔好下手吧。清洗,向來就是這麼來的。出逃也好,避讓也好,既然北遼已經對第一個不一心的人動了刀,那第二個第三個也就沒區別了。這刀,總還是得那麼快啊。”劉勇揶揄道:“虧得你其實還擔着史學家的名頭,怎麼看不透這點呢?”
葉韜聳了聳肩,無謂地說:“擱到個人,那是謀財害命,當一個國家對一個家族動手,那就變成誅除邪妄……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古之人誠不我欺啊。不過,隨便吧,我大概也不是劉叔你覺得的那麼好的人。不然,我現在就得出兵攻遼。這還擔着大好的名頭,叫解民於倒懸。可惜,我還是覺得,還是自家的戰士們的性命金貴一點呢。”
劉勇倒是不以爲意,對葉韜這種自我調侃的精神很是有些讚賞。他說道:“北疆經略府嘛,現在北遼還不歸你管,你管他去死。”
“別,千萬別,以後最好也別歸我管。”葉韜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