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到浴室,以當初在部隊的速度,衝乾淨身上的汗水,穿上襯衫和長褲。
他走出浴室,看見司徒雪霏盯着他放在書架上的照片瞧。
“你女朋友?”
他點點頭,不願解釋。
葉青想一想,深更半夜,和大小姐在他的房間裡對飲,實在不成體統。大小姐可以無所顧忌,但他不能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小姐,我們去花園裡喝酒吧,外面更涼快,屋裡反而悶熱。”
葉青端上托盤,二人走出傭人住的小樓,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大宅裡燈光幽暗,卓雅和司徒修遠都已沉入夢鄉,偌大宅院裡無人走動,靜寂之中能聽見蟲鳴啾啾,夜飛的蛾子在幾盞路燈下盤旋。
“我愛魚子醬,希望你也喜歡。”
司徒雪霏從不伺候別人,先開動。葉青也不客氣,自斟自飲。
香檳清涼透心,貝母製作的小勺專門用來品嚐魚子醬,若是金屬的,便會影響口感。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噼裡啪啦,魚子彷彿在舌尖上跳舞。跟着啜飲一口香檳,美酒綿密的氣泡和魚子巧妙融合,甜、鹹、酸、苦、鮮……難以形容的豐富層次,百種滋味融合成世間至味,齒頰留香。
“怎麼樣?”司徒雪霏滿懷期待地看着葉青。
他用餐巾抹一抹嘴角,說:“我們吃這一小碟魚子醬,夠普通老百姓家一個月的伙食費。實在……忐忑不安。”
司徒雪霏微笑說:“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有得享受的時候,千萬別顧慮。你知道我今晚爲什麼無法入眠?”
葉青猜得到:“還是不能忘記被綁架的經歷?”
“是,恐怕終身都有陰影。本來我最愛獨自駕駛跑車兜風,現在出入都有人接送,母親每天打無數次電話問我行程,一點自由和隱私都沒有。人生中我熱愛的事物本就不多,這一次之後,損耗大半。想想,真是無趣且無奈。”
“你已經比很多人幸福,知足常樂。”葉青開導她。
司徒雪霏搖搖頭,她並非不快樂,只是,她爲何不能更快樂?她悶頭品嚐魚子醬,脂肪含量太高?怕什麼,人隨時都可能嗚呼哀哉,癌症、車禍、綁架……今日且盡情享樂吧。
葉青專心喝酒,目不斜視,她卻在偷偷看葉青。他不算最英俊的男人,卻令人感到舒服,簡潔的黑色T恤,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綁帶便鞋有長久穿着磨損的痕跡。可是他那麼自信而陽剛,坐在石凳上,好似擁有全世界。
“照片上看,你的女朋友挺清秀的,怎麼從來沒見她來找過你?”司徒雪霏問。
“她已經去世。”葉青淡淡地說。
司徒雪霏一驚,勺子掉到地上,忙說:“對不起。”
葉青握着酒杯,視線穿透金黃的酒液,落在某個遙遠的時空。
“沒關係,事過境遷,心裡的傷痛漸漸平復,我已經可以和別人平靜地談起她。”
“允許我問一下嗎?她是怎麼死的?”
葉青再給自己倒一杯酒,緩緩地說:
“你可記得某年轟動全國的S市火車站恐怖襲擊事件?”
“當然,恐怖分子殺死了十幾個無辜的平民,還有許多重傷的,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那時人人自危,盛京的火車站地鐵站和飛機場裡都是巡警。有三個罪犯被執行死刑,但罪魁禍首至今未被抓捕。”
“我女朋友當時就在那個火車站裡面,她被刺中頸動脈,沒有堅持到救護車到達就死了。”
“啊?!”司徒雪霏驚訝不已,看見葉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酒精的催發作用讓人敞開心扉,話匣子打開,葉青陷入回憶之中。
“她本來不必死的,那是五一長假,我在部隊服役,她特地趕來盛京探望我。她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遇到一羣瘋子,死於非命。那年,她才二十三歲,剛開始讀碩士……”
葉青的聲音哽咽,無以爲繼。
“葉青,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安慰的話實在太蒼白,生命已逝,無法挽回。但我想,她在天上有知,一定希望你快樂。”
葉青擡手抹去就要涌出的淚水,語氣輕鬆地說:“當然,我一直努力活得充實而快樂,連同她的份一起活。我跟她青梅竹馬,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因此我沒有按照父親的期望去讀軍校,也不像我哥哥那樣十八歲就參軍,而是考國防生,就是爲了和她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朝夕相處。”
“真好,如此浪漫的愛情,你們一定是令人豔羨的一對。”
“曾經是。以爲可以永遠幸福下去,可惜老天爺吝嗇,太早把她帶走。”
司徒雪霏喝下一杯香檳,感慨萬千:“不,生命不要長,只要好。她被你那樣深情地愛過,又被你如此綿長地懷念,即使紅顏早逝,也死而無憾。”
葉青說:“但我無法原諒那些瘋狂的兇手,她的死實在無辜,她柔弱、善良、美麗,死的不該是她。”
司徒雪霏突然頓悟:“因爲這樣,你才加入特種部隊的嗎?”
葉青猶豫片刻,說出實話:“對,起初我是懷着復仇的心,我憎恨那些以殺害無辜者來宣揚他們所謂的偉大政治理想的恐怖分子。我參加了好幾次特別行動,親手狙擊過幾個瘋子。但是,那個殺死我女朋友的兇手,好似消失在世界上一般,我從未遇到過他。”
“你知道他是誰?長什麼樣子?”
“是,火車站的監控很清楚地拍到了他的臉,他仍然在通緝名單上。”
司徒雪霏問:“你耿耿於懷?”
“永誌不忘。直到退役,這都是我的遺憾,只求此生還有機會,讓我手刃這個暴徒。他殺掉了十個人,其中六個是女人和孩子。”葉青沉聲說,字字鏗鏘有力。
司徒雪霏輕聲問:“可是,你不再是軍人,沒有武器,也沒有豁免的資格,你不能隨意再殺人。”
“假如有機會復仇,我不會考慮這些。爲了保護我愛的人,我不惜一切代價。”
隔了一會兒,司徒雪霏盯着葉青的臉,問出那個盤旋在她腦海裡的問題:“那晚,如
果你救我時,我命懸一線,你會爲了我而殺人嗎?”
葉青想一想:“如果只有這樣才能救你的話,我會。”
司徒雪霏只覺心臟狂跳,耳中轟鳴,月亮爆出白光,星子旋轉。血液在奔流,一定是香檳酒喝得太多,她想。
這頓酒喝到月上中天才散,次日一早,葉青駕車在大門口等着送司徒雪霏去公司,兩個人客氣地互問早安,好似昨夜的把酒長談只是月夜的一場幻夢。
下班之後,葉青準時接到司徒雪霏,陪她從辦公室門口一直坐電梯到地下停車場,走到車子旁邊。穿過大門時,她的手袋被門把掛住,一時不慎,扯翻,包裡的物品嘩啦啦掉出來。一個沉重的物品發出咣噹的聲音。
葉青一眼看見,是那把手槍。
司徒雪霏慌忙去撿。
“小姐,我來。”
葉青蹲下去,快速把槍塞到包裡,然後把散落一地的口紅鑰匙手機都拾起。
坐上車,葉青纔對司徒雪霏說:“小姐從什麼時候開始帶槍的?”
司徒雪霏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說:“不關你事。”
葉青卻沒有選擇識相地閉嘴,語重心長地說:“這把槍是私運入境,不能曝光,你這樣塞在包裡,難免不被人看見,引來麻煩。就算沒人知道,萬一手槍走火,傷人傷己,非常危險。”
車子平穩地往前行駛,司徒雪霏板着臉,開窗吹風,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害怕。”
葉青在心裡嘆息,任哪個人,經歷過可怕的綁架事件,都會心有餘悸,他完全能理解司徒雪霏的心情。
“小姐,我明白。”
“我常常做噩夢,睡不着。”
“正因爲如此,更不該帶槍在身上,你精神緊張的時候,可能會做出不理智的事。”
“張家棟隨時可能來找我,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葉青說:“我會保護你。放心,警方正在全力追捕張家棟。”
“你說話要算數,一定要在我身邊,直到我脫離危險。”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但是,請你不要把槍帶在身上,交給我。”
司徒雪霏猶豫再三,還是把槍交給葉青,他把槍藏進座椅底下的暗格之中。
夏日悠長,司徒家早將從前的遊艇處理掉,露娜赤身露體死在船上,不僅晦氣,更讓司徒家的人覺得噁心。新買的遊艇比從前的更奢華,更龐大。
幾個要好的朋友耳聞司徒雪霏被綁架的事,特地來陪她玩耍散心,約好一起出海。司徒雪霏叫管家去請葉青,管家回來說:“今天葉青休假,他一大早就出門。”
司徒雪霏很是失望,她本想介紹葉青給朋友們認識,他是英雄救美的那個“英雄”。
船開到海上,碧波萬頃,海天一色,海面上有幾艘遊艇,靠近海岸的地方還有一些人玩衝浪。司徒雪霏在比基尼外面披一件絲袍,垂墜的流蘇有一尺長,尾端的水晶珠子閃爍誘人。她新剪一個清爽的短髮,趴在甲板的欄杆上看海,悶悶不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