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獨自開車去希爾頓接夏夢,再一起到別墅去。夏夢仍舊穿旗袍,今天是香雲紗削肩短旗袍,以水墨畫一支清蓮,亭亭玉立,耳朵上一對翡翠葉子晃悠,顯得她下巴尖尖,清麗絕倫。在現代化大都市裡穿旗袍,本是格格不入,但夏夢氣定神閒,反而讓人覺得她就該是這樣。
別墅的主人是華僑,聽過司徒修遠的大名,但並無瓜葛,禮貌寒暄幾句,並不刻意逢迎。司徒修遠反而喜歡這種氛圍,他常被三教九流的人拍馬屁奉承,還是像夏夢這樣的華僑相處起來更自在。他們出身良好,薄有資產,見過世面,不卑不亢。
司徒修遠他們的桌子不遠不近,位置剛剛好,小桌上有幾樣酒水,堅果小吃等物。司徒修遠拿一杯雞尾酒,專心欣賞。他被歌聲深深打動,只有男人的歌能唱出男人的心事。
李宗盛的歌娓娓道來,一個愛情故事。
……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那裡好
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瞭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
是前世的因緣也好
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
如果你能夠重回我懷抱
是命運的安排也好
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然而這一切也不再重要
……
夏夢沉浸在歌聲裡,跟着輕哼,身邊司徒修遠一言不發,她轉頭一看,驚覺他淚流滿面。
“嘿,你居然感動得哭?”
司徒修遠手一摸,涼涼的,全是眼淚。他察覺自己失態,忙掏出手絹蓋在眼睛上。
曲終人散,他們走出別墅,走去車旁。夏夢輕聲問:“可是觸動了你的心事?”
司徒修遠笑答:“我也老大不小了,多少有些故事,不足爲外人道。”
“不妨說給我聽。”
司徒修遠替她打開車門,請她上車。他坐下,纔對夏夢說:“沒什麼好說,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類似的。”
“可是那個人一定很特別,是不是?事過境遷,仍然讓你流淚。”
“夏夢小姐,你的好奇心很旺盛。”
車子飈出去,在深夜的山道上,涼風吹來,十分愜意。
“修遠,我可以叫你修遠嗎?我並不是好打聽別人隱私,只是喜歡聽愛情故事。”
“喜歡愛情故事,你可以看《亂世佳人》,或者《紅樓夢》。”
夏夢嬌笑:“現實生活永遠比電影和小說精彩。我自己就是一個故事。在十幾歲的時候,愛上我的書法老師,他年過花甲,風雅蘊藉,身上永遠帶着油墨香氣。他叫我寫米芾和王羲之,我覺得他本人真是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偷偷在紙上寫他的名字,一頁又一頁,怕人瞧見,寫完就燒掉,弄得臥室烏煙瘴氣。”
“哇,爺孫戀,你真前衛!”
“是,他的年紀幾乎可以
做我爺爺。我暗戀他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在沒有課的時間偷偷跑去看他。傭人沒空招呼我,我自己亂跑,看見他在花園的藤椅上打盹,張大嘴流口水,一直滴到衣服前襟上,他扯着鼻鼾,絲毫不覺。我在那一瞬間打了個哆嗦,他真真是一個老人啊!皮膚一層一層鬆弛地掛下來,手背上都是老人斑。我清醒過來,拔腿就逃。”
司徒修遠忍不住大笑起來,覺得夏夢這個女子實在是個聊天的好對象。
夏夢接着說:“到上大學時,心理和生理都成熟,熟透了,胸口漲漲的,總像有一團火。我父親是個嚴肅的老學究,家中食色性也這類話題屬於禁忌。青春少女,慾望壓抑得太厲害,物極必反。某天,我在運動場看見了一個橄欖球四分衛,他有着米開朗琪羅的雕塑那般完美的身體,和湯姆克魯斯一般的俊臉。那時我正在慢跑,一直扭頭看他,一直看一直看,他也看見我,對我笑,露出白牙。我一激動,絆倒,當場摔個五體投地,兩個膝蓋磨得鮮血淋漓。他跑過來把我拉起來,我顧不得痛,第一要務是結結巴巴地問,你叫什麼名字,電話幾號。”
司徒修遠饒有興致地問:“後來呢?”
夏夢斜眼看着他,笑說:“你是男人,你懂的,一切愛情故事的開頭都類似。熱情、狂躁、浪漫、緊張。只是這一次,結局太齷蹉。那是一個暴雨夜,那天我從巴黎旅行回來,突襲他的公寓,想給他一個驚喜,他鑰匙一向藏在門口地墊下面,我偷偷開門進屋,聽見動靜,以爲他和女人偷情,衝進去一看,卻是一個男人壓在他身上,二人正在顛鴛倒鳳,大汗淋漓,浪叫得快把天花板掀翻。原來他是個gay,跟我出雙入對不過是個幌子。我當場嚇傻,回過神來,把買的禮物砸在他身上,罵完平生所有會的髒話,哭着跑回家。”
司徒修遠想笑又不敢笑,說:“至少你在一段時間內滿足了虛榮心,大學裡能跟橄欖球隊四分衛談戀愛的女生,可以把下巴翹到天上,橫着走路。”
“那時候我太年輕,不知道命運贈給我的一切禮物,暗中早已經標好價格,凡事都有代價,心碎就是最常見的一種。”
“夏小姐,看來你情史十分豐富,頗有心得,請教一下,什麼是愛情?”
夏夢想一想說:“愛情就是,你愛上那個人,突然有了軟肋,又好似有了鎧甲。”
“非常脆弱,又非常堅強?”司徒行健問。
“是。那個人成爲你致命弱點,她一哭,你就肝腸寸斷。爲了她,你變成超人,風裡雨裡都去得,可以赤腳從刀鋒上走過。”
司徒修遠想一想,如此說:“我也曾愛過,深入骨髓的愛。假如真有天堂,我會把天堂盛在金盤子裡,雙手奉送給她。”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夏夢替他說下去:“可是她不稀罕,你痛不欲生。”
“是,如果我不曾遇到她,我本來也可以很快樂,娶個門當戶對的太太,生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熱鬧繁華地過着一輩子。”
夏夢再接着替他補充:“可是造化弄人,那人偏偏在你生命中出現了,於是其餘所有人都變成將就,可是,你不願意將就,非她不可。”
“她不是非我不可,我……恨她。”
夏夢微笑,許久之後,她才輕聲說:“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忘記。你仍然恨她,只因爲她還在你心裡。”
這一夜,他們聊得十分投機,當車子在希爾頓酒店門口停下時,司徒修遠居然覺得意猶未盡。
又隔幾日,夏夢派人送第二幅字到司徒家,這一次,司徒修遠有些迫不及待地展開書軸。寫的是一句詩:“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他突然覺得,夏夢是他的知己,她懂得他爲誰憔悴,爲誰輾轉難眠。他怔怔地落下淚,忙擦去,怕眼淚滴到宣紙上,暈染了墨跡。
卓雅看見字幅,心中有數,提議說:“聽兆駿講,夏夢小姐人才出衆,書香門第,她在盛京已沒有親戚,一直住酒店多冷清!兆駿的朋友就是你的的朋友,不如請夏小姐到我們家小住,我也想認識一下她。”
司徒修遠笑說:“媽媽,我還沒滯銷到要送貨上門去推銷的程度,你別動歪腦筋。”
卓雅在兒子頭上敲一下:“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該正經找個女朋友了!我最煩人見面,虛情假意地說,你家修遠多麼癡情啊,露娜死了這麼幾年,他一直獨身!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輩子詛咒露娜那個娼婦!”
司徒修遠不作聲,但仍舊請兆駿出面,把夏夢請到家裡來做客。只要母親開心,有何不可?
一葉知秋,司徒修遠放棄開敞篷車。一個清涼的夜,葉青來找他。
“少爺,我正式向你辭職。”
“還是不想待在司徒家?”
“你待我不薄,小姐對我……也十分和善。只是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司徒小姐已經脫離威脅,我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
司徒修遠捏捏眉心:“你推薦來的新助理,還不錯,基本上挺滿意的。不過葉青,這些年下來,我當你是好朋友。你若離開,我不習慣。”
葉青微笑說:“盛京雖大,可要見面,總是能見的,我暫時不會離開。”
“那就好,雪霏那邊,你還是去道個別吧。”
“當然。”
司徒修遠不知道,葉青早已和司徒雪霏“深入交談”過。他們不願在家人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葉青爽快,他決定離開司徒家,兩人在外面見面。
葉青開車離開那日,司徒雪霏趴在窗口朝他揮手,她知道,他倆的事兒,還長着呢。
許願到盛京找工作,把微信裡的朋友仔細研究了一番,聯繫了幾個人,也包括田甜。這世道,出國留學幾年,便覺得人情如紙薄,平日發個狀態互相點贊,真要說見面吃個飯談個事兒,都說沒時間。
現在海歸等於海待,刻薄的人嚼舌根,說在國外混不下去的,才灰溜溜回國來。許願撞了幾個軟釘子,咬咬牙,找田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