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是盆地氣候,陽光明媚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太陽在雲層裡露出光邊,生生添了幾分陰鬱的氣氛。
戰爭的烽火氣息暫時消散,滿屋子武將的吵鬧景象也接連兩天未見。上午郭紹陸續見了曹彬、向拱等人,現在他正在茶廳裡和王溥小聲說着什麼。
京娘上午無事可做,便在外面站着。聽不清裡面說什麼,他們說得很小聲,只見王溥點點頭,又抱拳做一些動作。郭紹一面與他交談,一面時不時看京娘一眼。哪怕他有事在做,這樣默默的眼神和關注,也讓京娘能感覺到和他在一塊兒……郭紹似乎就有這樣的本事,不經意的小動作就不會讓人無趣,哪怕他沒有搭理京娘。
片刻後,王溥走出來了,抱拳向屋子裡說道:“老夫告辭。”
接着郭紹也走了出來,說道:“幫我泡一盞茶罷,我再瞧瞧那些寫在紙上的錢。”
京娘一點都不反感被他呼來喚去。她走到爐子旁邊,一邊倒開水,一邊像在家裡做家務一樣,開口道:“我看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朵花兒。”
郭紹笑道:“我這副尊容,和花兒有半點關係?”
京娘沒好氣道:“你不是一朵花兒,那些蜂呀蝶的怎麼會自己往你身上撲騰?”
“我知道你說什麼。昨夜不是叫你去送花蕊夫人麼,她沒告訴你,我是正人君子,對她以禮相待?”郭紹的聲音道。
京娘走過來,重重地把茶壺放在桌子上:“我不是說花蕊夫人。那個王氏,要不是我在場壞了你的好事,哼!人家還沒露什麼,你就迫不及待說什麼一定給你父親和夫君找個好差事,等着好機會讓她報答你吧?怎麼報答……”
剛纔郭紹還笑吟吟,這時他的臉色忽然變冷。
京娘見狀,便不再吭聲,默默地從茶壺裡倒了一盞茶出來涼着。京娘泡茶沒有太多的講究,就是把茶葉放到容器裡,開水一泡了事,反正有茶味兒,她甚至有點鄙夷陳佳麗那樣的矯揉造作。
郭紹沉默了好一會兒,擡起頭道:“京娘也不是個多言的人,便告訴你。我很厭惡王昭遠和李良友,況且我叫王昭遠到成都來勸降,戴罪立功,他都怎麼做的?”
他頓了頓沉聲道,“蜀國主數十年和官僚共治,那些勳貴官僚很多錢。他們的財物來自收刮百姓;蜀國一打即敗,那些人拿了錢又對蜀國有過什麼作爲?堪比府庫數額的錢財,說是不義之財也不爲過。現在連國主都要傾家蕩產了,爲什麼效忠孟昶的那些貴胄不割肉?我現在對他們客氣,是因剛剛佔領蜀國不想激起反抗。
郭紹繼續說道:“需要一個人來做惡人,幫咱們把那些朱門貴胄的私財弄上來。這個人就是王昭遠,我剛纔和王溥商議,就是想在蜀國新設一個官職‘轉運使’,讓王昭遠來幹。
讓他湊錯軍費,但地方稅賦他不能經手……這樣一來,他別無辦法,只能想辦法從平時的政|敵身上敲|詐,還會拉攏一些蜀國官員作爲同夥。我知道王
昭遠會藉機從中貪利,不過讓他越富越好。”
郭紹的神色一冷:“等蜀國士大夫們都對王昭遠恨之入骨時,咱們再派人過來,幫大夥兒出口氣。”
京娘認真聽了一遍,神情難看道:“阿郎這樣做……”
“具體的策略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王溥。”郭紹道,“他說南北朝就玩過的花樣,相比大周朝廷集大成的收刮手法,這點手段不過是略施小計。”
京娘輕輕說道:“以前都說江湖險惡,最險惡的卻不在江湖。”
郭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蜀國各地因爲多年風調雨順,設有義倉;便是就地儲存糧食,等災年拿出來賑災。這個義倉我不打算調用,只派人監管……”
京娘道:“王昭遠和李良友如果都被殺了,你說那個王氏會是什麼下場?”
“這些個人的私事我管不了。”郭紹道。
京娘又道:“阿郎的計謀,不會被那些人識穿?”
郭紹道:“王溥會暫時留守蜀國,他會有法子。況且這件事的結果要很久才能顯露,前後出面的也不是同一個官,誰能肯定前因後果是有預謀的佈局?”
……
太陽終於從雲層裡又露出了頭,把蜀國皇宮照耀得一片明媚,花蕊夫人氣質端莊,輕快地走過花廳,走到廊廡上。她的身邊還跟着幾個宮女和一個宦官。她要去見孟昶。
走廊就好像敞亭子,不過修建得很長,兩邊的欄杆是漢白玉的,木料上着紅漆,紅白相間十分精緻。外面的草木長得花朵大多凋謝了,正是綠肥紅瘦的季節,但蔥蔥綠綠的樹枝也不失爲一種生機勃勃的風景。
暖和的夏天,從走廊上吹來的涼風,讓人感覺十分愜意。花蕊夫人的步子輕快,腳步也加快了。
進得宮門,穿過帷幔低垂的宮室。她叫住身邊的隨從,走進了孟昶的寢宮……眼前的場面頓時叫花蕊夫人輕快愜意的心情改變。只見桌案板凳倒在地上,連錦被也在牀下,地板上一片狼藉,有掀翻的書籍、紙片、金酒杯、摔碎的瓷器碎片,亂七八糟的場面叫人感覺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而孟昶正趴在龍牀上,呼呼大睡。
花蕊夫人小心地跨過地上的雜物,走到牀前。“陛下,陛下……”她伸手輕輕推了推了孟昶的身體。蜀國雖然亡了,但出於習慣,花蕊夫人還是這樣喚他,況且在這寢宮裡沒有外人。
“唔……”孟昶發出一個聲音,便沒動憚了。
花蕊夫人的手接觸他的身體,入手處如棉花一樣軟,看了一眼,只見孟昶的身上全是軟綿綿的肉。他平時穿着寬大的袍服不明顯,但現在只穿着一身褻衣,把衣服都撐得脹|鼓鼓的,肉太多,身體已經完全沒有形狀可言,哪處地方衣服大哪裡就撐得大,像一大坨肉堆在牀上一樣。
“陛下,醒醒。”花蕊夫人多用了一些力推他。
孟昶噴出一口酒在嘴裡殘留了一整晚的氣味,帶着腐臭,正好噴在花蕊
夫人的臉上。她一不留神差點沒嘔吐出來。孟昶還是沒睜眼,翻了了一個,四仰八叉地仰躺在牀上。
肚皮鼓得高高的像懷了幾個月的孕婦,連褻衣裡的胸膛上也有兩大坨肉,好似老婦下垂的東西一般。偏偏他的皮膚又白又細膩……要是不看腦袋,只看身體,也許會讓人誤以爲是個肥胖的婦人。
花蕊夫人在一瞬間,忽然心裡有點反感……以前和孟昶在一起那麼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或許因爲他在蜀國是至高無上的皇帝罷,連想也不敢想,敢去厭惡一個如此尊貴的人。
尊貴的身份、出身,一直是花蕊夫人敬畏的東西。哪怕孟昶已經失去了帝位,她還覺得那種東西很強大,可以依靠。但是現在,她忽然有點疑慮……卻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影響了她的心情。
花蕊夫人膽子比平時更大,便伸手去捏住孟昶的鼻子,又用手捂住他的嘴!
孟昶很快睜開眼睛,惱道:“有何事?”
花蕊夫人道:“中午了,陛下先起牀罷,這樣躺着也不是辦法。”
孟昶用手揉着太陽穴,眉頭皺着,看起來可能有點犯頭疼。他說道:“我起來又有什麼辦法?”
花蕊夫人輕輕說道:“郭……周軍中軍下令,發給嬪妃、宮女、宦官盤纏和乾糧,限期兩日遣散,讓他們回家。陛下與臣妾也要離開皇宮,到周軍軍營安頓,隨他們去東京拜見周朝太后,由朝廷開恩封賜。
這些事,都需要陛下下旨,好叫大夥兒安排安排。”
“郭鐵匠說的?”孟昶道。
花蕊夫人輕輕按着自己的朱脣,“籲”了一小聲:“以後不要這樣叫了。”
孟昶道:“國破家亡,就這樣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朕現在下旨,你來安排。”
花蕊夫人趕緊勸道:“陛下,皇室還有一些人,甚至還有長輩,臣妾一個嬪妃怎麼有資格安排?您還是起來罷。”
她見孟昶一臉頹喪,沉吟片刻,便好言勸道:“陛下,您雖然遇到了很大的挫折,但只要振作起來,今後的日子還有希望。那郭大帥並非野蠻無理之人……”
“希望?”孟昶躺着尋思了一會兒,忽然坐了起來,“對!蜀國還有許多官員、武將、士卒,朕待之不薄,只要找到忠臣……”
“陛下!”花蕊夫人花容失色,急忙打斷他。
孟昶雙手叉腰,挺着白生生的大肚皮正襟危坐在牀邊:“勾踐也曾亡國,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花蕊夫人急勸道:“勾踐是狠人,陛下天生就是好人,從小沒吃過苦……咱們別做夢了,好好地對周朝廷恭順求條活路罷!”
“朕不是狠人?”孟昶道,“世上之事,只要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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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