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間宮室內,一會兒工夫後又變得有些不同。地上的溼腳印漸漸幹掉、變淡,熱氣騰騰的浴水也沒有了白汽;最不一樣的事,符金盞本來興致勃勃,現在看起來十分羞愧。
她穿戴好,喃喃說道:“我該怎麼面對她……”忽然回頭:“你有辦法安撫二妹?”
“安撫她並不難。”郭紹道,“難的是怎麼說服自己。”
符金盞聽罷目光在郭紹臉上徘徊。
郭紹正在穿襪子靴子,他的手快速而沉穩,頭也不擡地說道:“我有個部下叫左攸,見我善待蜀國百姓,曾拍馬屁稱我爲聖人……後來我尋思了一下,咱們都無法做聖人,無論怎麼做,一大幫人過的是不勞而獲錦衣玉食的日子,改變不了變相劫掠剝削大多數人的本性。但我還是約束將士禁止燒殺劫|掠,這不是虛僞、更不是爲了虛名,只是想劫|掠世人的時候,稍微人道一點。”
郭紹沉吟道:“人其實無法那麼高尚……想對誰都一樣好,那只是在欺騙。”
“你是在說服自己嗎?”符金盞不動聲色地說道,她看了郭紹一眼又道,“你先走,出去的時候瞧瞧周圍有沒有人。”
……郭紹先循着路去剛纔三人坐過的宮殿看了一眼,沒人,便走了出來。終於在一個花園的石徑間發現了符二妹。符二妹聽到腳步聲,轉頭一看,臉上露出十分勉強的笑容:“夫君,你洗完了?”
郭紹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倆人十分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
符二妹終於開口道:“夫君每次出征,我就在宮裡呆着。這裡是御園,西邊有座很大的宮殿叫萬福宮,你知道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郭紹道。
符二妹幽幽說道:“太祖、先帝的嬪妃都住在那裡,還有一些老宮女。世人不准她們出去,只准在萬福宮裡呆着。”
郭紹沒吭聲。
符二妹那明眸皓齒的臉上,很少露出現在這樣的低落的情緒,她一般不會去想那些讓她不愉快的事。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論着,郭紹沒有說任何有意義的話,他只是很耐心地聽着,認真地感受着二妹的心思。
“夫君說,正因大姐的信任,朝廷才能安穩……其實那年的元宵節,我見不見你都是一樣的結果,你們早就安排好了,爹要讓符家和禁軍大將聯姻,我姐更是一手安排了一切。”符二妹轉頭說道,“燈火闌珊處……我忽然想起夫君說的一句話了,你說爲了有機會站在我面前,已經走了千山萬水。”
郭紹道:“如果萬福宮沒有高牆,二妹會後悔那一次相見?”
符二妹愣了愣,琢磨了一會兒郭紹的話,微笑着搖頭道:“不會,就算只是鏡中月水中花,就算只是影子戲,讓我重新走一遍,我更會走同一條路,可能會迫不及待期待着那年元宵到來。夫君知道我之前的二十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嗎?”
郭紹老實地說道:“應該比大多數世人過得好。”
符二妹可憐兮兮地顫聲道:“不是,因爲那時我還不知道夫君在這世上,所以不
覺得煎熬和無趣。”
“二妹……剛纔那浴室內,帷幔後面有個人。”郭紹沉聲道。
符二妹急忙說道:“我知道,是個宮女。夫君說得對,在皇宮裡你那樣做太不合禮儀了……”
“是太后。”郭紹道。
符二妹一手捂住郭紹的嘴,一手捂自己的耳朵,可惜太遲了,郭紹只說三個字立刻就吐了出來。
她的身子一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郭紹又道:“那年元宵節之前,你姐還是皇后;在與符家商議聯姻之事前,我是禁軍廂都指揮使。二妹覺得,一個廂都指揮使要怎麼見到當時的皇后?”
符二妹聽罷沉吟道:“皇后……怕是不能上朝的。你是怎麼認識大姐的?”
郭紹道:“別說皇后,就算現在你姐是太后了,一個廂都指揮使能見到她嗎?就算大朝的時候能見到,也是在簾子裡,連她長什麼樣都看不清楚。”
“真是這樣……”符二妹低頭琢磨道。
郭紹又道:“先帝在位時,更別說有什麼私情了,我不要命,皇后還要命哩。”他繼續說道,“皇后一直在皇宮裡,一般人根本見不着,唯一一次看到她,是高平之戰班師回朝,她到陳橋驛迎接大軍。當時去面聖的人站得遠遠的,連頭都不敢擡,我那時還是個十將,等着上峰請功好升官。”
符二妹恍然道:“夫君娶我之前,和我姐並沒有……”
“怎麼可能?提着腦袋胡鬧,也不是這麼鬧的,符家那麼多人那麼大家業,你姐什麼頭腦,二妹最清楚。”郭紹道,“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符二妹踱了幾步,又道:“夫君在符家做過衛士……”
郭紹道:“那時候我才十三四歲,好像沒見過符家娘子,也許見過,反正現在我真記不清她當時長什麼樣了;而且身份差別那麼大,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更不可能有任何來往。二妹覺得我是一個見人家長得漂亮,就能惦記十年的人?”
符二妹道:“原來夫君在娶我之前,連大姐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沒看清楚過。”郭紹不動聲色地答道。
他把手輕輕放在符二妹的手背上,她沒動,他便輕輕握住她溫潤纖細的柔薏,輕聲道,“萬福宮的高牆,不是隻關宮女,也不是隻關二妹……你姐何嘗不在高牆之內?”
符二妹一言不發。
郭紹轉頭在她耳邊小聲道:“你不覺得大姐和萬福宮的嬪妃很像嗎?不一樣的是,她的牆更寬一點,延伸到了整個皇城;但她能出去嗎,你見過太后能改嫁的……大姐今年實歲才二十六,今後她一生都要一個人在這裡。”
符二妹頓時面有同情之色:“我都沒替大姐作想……你這麼一說,忽然覺得她真可憐。”
郭紹趁機柔聲道:“她不僅是二妹的大姐,就像我的姐姐一樣。一個人爲了整個符家的地位穩固,來做皇后;去年東京風雨飄搖,沒有她,至少我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一般人守寡了能改嫁,但她不能,只能耗在這
裡。難道我們爲了什麼道德禮儀,就應該讓她一個人無條件地爲大局犧牲自己,然後這樣孤苦伶仃?”
符二妹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活力,雖然一臉痛惜之情,但不是剛纔那樣軟軟的很憂鬱。
郭紹不動聲色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太后不會奪走你任何東西。二妹想想,你是符家名正言順嫁給郭家的人,從聯姻佈局作想,你們姐妹的作用是一樣的,但符家衛王不會願意接受亂折騰平白讓天下恥笑的事。”
符二妹小聲道:“夫君在犧牲色相侍寢?”
“我有什麼色相……”郭紹愕然道。
她掩嘴一笑,踮起腳尖耳語道:“大姐和我長得那麼像,你一定也很情願的吧。”
郭紹悶着頭,點頭承認。
符二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就算不說出來,很容易就表現出來。看着她俏皮地玩笑,郭紹知道已經過關了……他發現自己確實在某些方面挺有本事的,反正有辦法安撫符二妹;之前感到困惑的是,自身內心怎麼念頭通達,接受自己的行爲。
郭紹一開始沒怎麼說話,就是在細緻地感受捕捉符二妹的心思。人會有經驗、慣性思維,她其實不在乎丈夫三妻四妾;但她在乎郭紹把她當作別人的影子和傀儡。
所以郭紹直接抓住了關鍵的地方……算不上是欺騙。他本來就沒把二妹當替代品,只是在心裡的位置不同,但若要把真實的想法解釋出來,非常麻煩、說不清楚,可信度也很低。
而他剛纔的法子,則要簡單容易多了,反正結果是一樣的。
這時日頭已經到了正中,快要吃飯了。於是符二妹便拉着郭紹到宮殿裡去用膳。
……符金盞默默地坐在桌子上方,但見符二妹紅撲撲的臉羞澀的樣子,金盞心下直犯嘀咕,忍不住看了郭紹一眼,卻見他神色如常十分淡定。
“大姐。”符二妹溫柔地坐到金盞的身邊,在桌子底下輕輕抓住她的手。
符金盞臉上發燙,又羞又愧,有點搞不清楚眼前看到的場面,甚至懷疑之前在事只是做了個夢。她緊張地把膝蓋並在一起磨蹭了一下,輕咬硃紅的下脣,尷尬地說道:“我還以爲你們不來用膳了。”
符二妹道:“以後我常常進宮來陪大姐。”
“嗯。”符金盞答了一聲,輕輕撫掌。一會兒宮女們就端着各色佳餚上來,跪進上桌。
“大姐不高興見到我?”符二妹輕輕說道。
金盞在宮人面前端莊地坐着,說道:“快別鬧了,坐回你的位置上去。”
符二妹不依不撓糾纏着金盞,見那些宮女退下了,便把嘴湊到金盞的耳邊悄悄說道:“我的東西都願意給大姐分享,我不會小氣的。”
金盞聽到這裡抿了抿嘴,尋思着她之前也說過這句話。
符金盞又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郭紹,轉頭在符二妹耳邊,一臉無奈,朱脣親啓:“二妹不要說出去,更別讓符家的人知道。”
二妹笑道:“大姐放心吧。”
(本章完)